听说会有一些客人,会专门指定此类酒壶,一边盛放普通美酒,一边则添了辅促的药,以此来助漫漫春夜,鸯鸳兴欢。
玄凝不动声色地坐在案边,看到红珠上的图案为阳鸳,便更加确定里面掺了东西。
那“醋小孩”被她逗得害羞想躲,这么大的地方,却也不知道该藏哪里,只能坐在了玉琴边上,抬眼偷偷打量她。
“怎么不坐过来?”
她倒了半杯酒,放在对面,指尖轻滑红珠,又给自己斟满。
棠宋羽见她倒酒就害怕,好在他预先想好了措辞,见状忙道:“殿下之前不是说要听我抚琴,等我奏完一曲,再陪殿下可好?”
略有些急促的语速越说越小心,仿佛怕她生吞了他,玄凝捧着脸笑道:“美人盛情,本君岂敢不从,别说是一曲,就是奏上一夜,我也自当乐此不疲。”
话虽如此,在他开始拨弦时,玄凝心底已经有了办法,让他在一曲之后喝了这杯桑落酒。
清风明月夜,炉熏三尺桐。
琴声起初如昏暗洞中凝聚的水,滴落寒潭,回声幽幽,使其心也沉寂下来。
白玉盛杯酒,本就清澈的酒体,在杯身的光泽下更显柔和。清脆琴音中,入口浅酌,其味仿佛更加清香醇正,回味悠长。
玄凝不禁又酌饮了一口,撑脸望着对面,美人抚琴专注,琴音略显凄清,勾抹着积压心事也逐渐浮眼。
书中皆道凡鼓琴者,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可通神达一。不遇知音则不弹。如无知音,宁对苍松怪石,顽猿老鹤而自乐。
他在黄夫人府院中,几乎日日与其拨弦,月下花间相对心事,二人互为知音,在涓涓如流的心曲中,一个抬眸,成就不经意间的对视,一声短叹,缠作意犹未尽的余音。
若黄夫人将他视为己出,那他呢,对于同样施恩予他的女君,又是持着何感何情。
心念一出,引得平淡眉心如落叶横扫,瞬间落了冷霜,玄凝拿起酒杯又饮了两三口,白浆也冷涩,浇的心头愁更愁。
她独酌闷酒,不察琴案前的男子抬首,用噙着泪光的深幽眼眸望向她。
忽一声急促抹弦,指尖重重扫出,琴声如肆虐烈火,烧毁山间万物;如疾风暴雨,地崩山摧,千鸟鸣不悲,万籁吟不灭;撩拨海上最彻最烈的雷电,化滚落山石为齑,铺天盖地席卷,砸入寒潭,惊荡起一波又一波涟漪。
吟猱绰注,勾剔抹挑。纤白指尖每一次勾挑,都无疑是砸在心头的酸雨,淋落温室中的飘摇翅膀,惹得眼眶逐渐泛红,仰面一饮而尽的清酒都不够消愁,扶手将壶酒再添一杯又一杯。
她倒的急,饮的匆,丝毫未察清酒渐渐浊。
“棠宋羽……”
望着眼前忽然朦胧的画面,轻喃时,指间也无力,空无一滴的酒杯趁机逃脱,砸在石榴红裙上,又随动静滚落柔软地毯。
琴声怎么忽远忽近的……
玄凝使劲拍了拍脑袋,好像这样就能修补好耳朵,清亮了眼睛。但她的手放在额上就不再动弹,半阖的眼眸下,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沉重。
“水……”
身子愈发滚烫,喉咙更是干如沙漠,出声都变得艰难,玄凝胡乱摸索着桌案,却只摸到了酒壶,她不管不顾的灌下,清酒变烈酒,一时滋润后,辛辣烧灼的嗓子更加干疼。
依她的酒量,不至于三两杯就醉成这样,玄凝努力眨着酸涩眼睛,对准壶嘴仔细辨认,但眼前忽明忽暗,她根本看不清里面。
历经狂风暴雨后的琴音变得轻快悠然,隐隐听到几分欢喜意,酒壶被无情放倒在案边,玄凝双手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浅白素影,甚至开始晃着脚,随曲声而舞。
那身影太过美好,她忍不住遵循着蠢蠢欲动的心思,去靠近,去触碰,去将那抹淡白留下她的色彩。
如此想着,玄凝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双脚却好似被人灌了棉花,不等她趔趄走出两步,便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棠宋羽余光看见她站起,也并没有停下拨弦的手,直到那人脚下踉跄,咚声跪倒在对面,他才愕然停手。
“殿下?”
身影跪在地上并没有立即站起,正当棠宋羽犹豫着起身,想要过去扶起她,那地上的身影晃悠悠地站起,跟个螃蟹似的左右横移,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道:“抓不住我……”
“……”
以为这又是她的故意逗弄,棠宋羽轻哼一声后,又坐了回去。
为她所谱,为她独奏,专属于她的心曲,她不听就算。
只是他越想越难过,落指也不再轻盈,硬生生将本该欢快活泼的后半段,弹出了幽怅怨气。
偏偏那无意得罪了琴师的女君,又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抬脸时还嘻嘻笑着,棠宋羽心中有气,余光见了也并未立即搭理,直到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琴弦上,跟学着他的手勾挑,他这才抬起脸,望着红艳面色问:“殿下,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
那根手指在眼前左右来回晃着,棠宋羽抓住后便不再松开,“没有?没有为何不听我奏完。”
她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但过了会,那被握住的手忽然用力抽出来,指着他道:“你,你以后,只能弹给我听……不许给她听了……”
从哪来的“她”?
棠宋羽一问出口,那指尖就挨得更近了,抵着他的额头按道:“我是来晚了,还差点搞错人,但你不能这样,棠宋羽……我要的是你爱我,若给它附加上条件,便是只能爱我……”
“搞错人?”
他的心跳有些悸动,握住了她的手指小心问道:“殿下,你……是否真的是……”
是神仙转世?还是别的什么,不然怎么会在初见时,在听到名字后便露出明确情愫。
可他大抵觉得心头想法过于荒谬,稳了稳心神后只道:“殿下把我和谁搞错了?”
“师甫……”
玄凝呢喃着,身子逐渐向旁倒去,“师甫…镜释行……我难受……”
昆仑山上的金光虽冷得彻骨,但眼下她的身子,烧灼地连骨髓都仿佛生烟,疼得她浑身难受,下意识想让记忆中的金光重新将她笼罩。
男子的脸色,宛如案上斫琴,指尖按在丝弦上,勒出一道道红线,半晌,棠宋羽才起身跪到她身边,将人轻轻扶在怀中,“怎么难受?”
她的面色泛红,又被灯火映的光泽明亮,闻声扶着他的手沿路向上,攀在了他的肩膀,沾染酒香的唇翕张,“我……”
声音太小,棠宋羽没有听清,不等他弯身附耳,怀中的女君便紧搂住脖子,将他扑按在琴案边,紧接着,便是仓促而密集的吻。
“……”
棠宋羽撑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她辗转唇间,又探入深吻。
见他始终不为所动,玄凝恋恋不舍地从湿漉的唇瓣上挪开,转而下移,将不慎掉落在下颏上的银丝吻掉。
“是我的……现在给我好不好?”她面色酡红,抵着他的鼻尖亲昵蹭道。
她的呼吸短浅,一手在他的耳朵上揉捏摩挲,另一只手拉着他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郑重其事地道:“我这里,只要你一个。”
她的手好热,是因为心跳的太快吗。
棠宋羽注视着她的眼睛,即便是醉酒,她的眼眸始终闪烁着光彩,教人挪不开眼。就连其中的感情,亦如初见时那般炽热裸露。
“殿下……”
他有太多想问,心思早已不胜昨夜甘愿。
但——
按着心口的手,抚上了眉眼直至唇边,勒出血痕的指腹在上面,摩挲着深红。
“请唤我的名字,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