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死了我媫姆!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她们说的话,天覃一字未听懂,幼年的经历使她对恨意衍生的杀意格外敏感,见人来了,立马踩着石峰又爬了下去。
尼古利恨不得削了她的头骨做护额,临近却被那将近一丈高的距离阻隔,正当天覃为自己的灵活反应沾沾自喜时,尼古利决然转过身,弯刀回鞘,脚踩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向下移动。
“这么想杀我?”那张华贵的脸上重新恢复慌张,左右望不见落脚的地方,而身影已至,情急之下,天覃只得拔出了一直别在腰间当摆设的匕首,朝尼古利裹着厚厚皮靴的腿上刺去。
她刺的毫无章法,且因害怕掉下去,出力甚微,连牛皮都没有划破,顶多是更加惹恼了尼古利,抬腿往她脸上踹去。
再次听见惊呼,玄凝心是麻木的,说了让她原地待着,她就非要探头刷个存在,也不知道天家有多少吉人命数够她霍霍。
“以前的沛儿,最积极练武识学,小小年纪就将为陛下分忧挂在嘴边,教辅她的老师无不夸赞她有治国抱负,若学以继日,她日定是明储。”天英话语一顿,转而低落,“但自从那件事后,一切都变了……”
“那件事?”
“你听说过顷月坊吗。”
怎么可能没听说,据玄遥的所述,身隐杀人而无形无踪,成亲当日,对她下飞蛊的人多半是顷月坊的杀手,而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找到那个杀手的下落。
“十年前,它的人渗透进后宫,教唆了朕的枕边人,也就是沛儿的父后,血洗东宫,沛儿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夤夜时分,身处御书房中的谈话在当下浮现,扳手卸力,玄凝于空档时间中得以喘息,撇下倒地不起的沧灵军,转身朝崖边走去。
长公主那张脸可谓是命运多舛,被她划过一剑,又被沧灵军踩了数脚,好端端泛着寒红的脸,硬是被气得铁青,白里透红,红透黑。尤其是看到她像没事人悠哉出现,那人沉着的嘴角简直是掉进了墨缸。
天覃咬牙忿忿道:“玄凝,杀了她!”
玄凝挑眉,长公主是否具备治国才能,她心存犹疑,但她肯定,长公主具备发号施令的无知底气,如通人性的骏马一般,能屈能伸,而这样的人,注定要被万民簇拥,被有心之人利用。
“你发什么愣,本宫命你杀了她!”
昔日仇恨,玄凝不曾忘却,却也在那双凤眸燃火的灼华眼中,弯唇笑道:“是,殿下。”
她刚要出手砍断那人的手指,身后又响起了讨厌的声音。
“住手。”
北风吹得骏马黑尾飘逸,男子略有些干枯的长发也飒飒飞舞,手上弓箭虽瞄准了崖边半跪着的女君,却因出于某种威慑作用迟迟不松。
不能回头,玄凝内心不断暗示着,余光却忍不住往后瞄。
要是棠宋羽也身穿玄甲,策马拉弓,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他身上是沧灵银甲,腰上挂的是沧灵神兽面,说的更是她听不懂的沧灵官话。
他不是棠宋羽。
肯定了心中结论,玄凝收起多余心思,斜斜冷道:“你若放箭,我现在就送你的人下去。”
爬起来的沧灵军向马上的男子痛诉着同伴如何惨死,来自熟悉面庞的冷漠眼神望过来,玄凝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嘀咕——棠宋羽何时这样看过她。
架着的弓箭纹丝不动,萨耶听完手下人的话,箭矢对准了玄凝的脸,咬字生疏,话语如宣判般沉重肃穆。
“她活,你死。”
顶着棠宋羽的脸让她死,玄凝的脸色从阴云转到了暴风雨,放箭的同时,身后响起一声急促提醒,“小心!”
像是处于默契,或是无法察觉的暗号,本该在悬崖边上的尼古利攀爬上来,一把擒住玄凝的胳膊按在身后,钳制她的行动。
长箭疾啸,玄凝来不及咒骂,慌忙低头,电光火石之间,箭矢划过脸边,将系在脑后的面帷从中截断,猩红的黏液沿着耳轮廓,缓缓砸在玄甲上。
“呵。”
愤怒到达一定程度,化作唇边一声嗤笑,玄凝猛地甩身从她人手中挣脱,剑锋划过胸前银甲,继而上挑抵住了尼古利的喉咙,挟持着挡在身前。
“不如这样,我活,你们死。”
“……”
雪花沾染的长睫扑扇,萨耶拦住了要放箭的骑兵,下马孤身朝她走去。
他手里还握着长弓,玄凝警惕地盯着他的脚步,后退道:“你要做什么?”
“我救她,公平交换,你,放人。”
“救?你们沧灵可真是热心善良。不过……”
寒刃逼近,玄凝冷然道:“我不相信你,如果你想让她人头落地,尽管再靠近一步。”
风中带来一丝血腥,萨耶皱眉停伫,似乎是在想要如何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表达自己只想救出同伴,但不等他开口,崖边忽然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
“别废话,把人放了,我快,撑不住了——”
她可真会给自己拆台,玄凝撇了撇一侧嘴角,眼下将手中唯一筹码交出去,即便他真的遵循约定将人救上来,等待她们的,只会是沧灵骑兵的箭雨。
受伤的耳朵还在隐隐发热,玄凝回头看了一眼,对逐渐靠近的男子笑道:“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玄凝你在干什么?我快掉下去了——”
“萨耶。”
像是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而出,男子说完,眉间又莫名浮现懊悔。
“萨耶,我记住你了。”
玄凝放开手,用力将人往前踹去,随后在萨耶惊疑的目光中,纵身跳下了悬崖。
“玄凝你个疯子啊啊啊——”
逍风斜插进风化的岩石缝隙,发出刺耳的尖锐沙声,最终卡住在未能破开的突起。半遮不遮的面帷挂在脸上,被上涌的寒风掀起吹走,露出一张写满不耐烦的冷俊面容。
“闭嘴。”
天覃搂紧了她,嘴里依旧骂道:“疯子,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你想跟我共赴黄泉,我可不想跟你死在一处。”
玄凝抬眼望着赶来的萨耶,他手上蓄势待发的弓箭正对着自己,只是不知为何,他有所迟疑,连带着眉宇都染上了不明困惑。
真是,太像了。
“你这张脸,果然应该戴上面具啊。”
放弓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即箭矢连发,赶来的尼古利和沧灵军肉眼只看见谷中雪地里,有影子一晃而过。
“居然没死……萨耶大人,我去追她们。”
“不用追,这一带山谷地形复杂,且常有狼群出没,她们脱离了队伍,没有马匹,没有半天根本走不出去。”
“那人身手过于厉害,连萨耶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就算是碰见狼群,遭厄难的也只会是狼。”
“多说无益。我们如今是萨耶大人的部下,应当听从他的命令。”
几人将目光投向了萨耶,他一言不发,低头望着身影消失的地方,像是陷入某种情绪当中神游未归。
“萨耶大人?”
半晌在人声追问下,萨耶才收起了弓箭,回眸道:“她受了伤,血腥会引来猛兽。”
“看来萨耶大人的想法与我一样,我们与其绕路下去,还不如去看看阿吉托特的黑鹫部队战况如何了。”
“可我媫姆的遗身还在下面!”
尼古利吼完颤抖着肩膀,跪地放声大哭,一旁的沧灵军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上前安慰的打算。
“你的媫姆,是为国而死。”萨耶半蹲下来,将面具递了过去,“沧灵神会记住她,神的子民会以她为荣,而作为神的守护者,你应该感到自豪。”
“现在,戴上面具,不要让神听见你的眼泪。”
银与骨熔嵌的狼鹫面具戴在她人脸上,在日光下泛着星星白点,萨耶盯着挂在崖边飘动的沾血面帷,片刻后起身上马。
“萨耶大人?”
尼古利摘下面具,却只看见一个渐远的身影。
寒风灌入鼻腔,刺痛了面颊上的伤口,萨耶的脑海里却全是那人掉下去后,被猎风吹落面帷而得以露出的脸庞。
那张脸,他在梦中见了无数次。
“玄……凝……”
扑通。
萨伊尔摸上自己的心口,刚刚那一声生疏的发音模仿,他的心跳,仿佛静止了一瞬。
沾血的面帷迎风藏起了身姿,安卧在温暖的胸前,充盈着每一次跳动。
若梦境里的人与现实开始重叠,他想,那一定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