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半,那从皇宫正门大摇大摆进来的长公主,望着从侧门出来的玄凝,倍感神清气爽。
在朔北,她目无尊卑,眼下回来了,还是要老老实实地走小门。
如此想着,天覃抻着懒腰,边走边道:“瞧今日的太阳,真是令人身心慰愉。”
她早上不是这么说的。荻花默默想道,长公主今早上嫌太阳出来的慢,说它磨磨唧唧,像上了年纪的太监,看着就令人心烦。
不待“宣”字落地,仅一声“承坤世子”,凤殿之上,无不回首投来目光。
玄凝不动声色地走上前,余光与玄遥算不上湿漉,却也涵光闪烁的眸眼接壤,她微微颔首,跪地行礼,认罪领罚。
天英心生疑惑,没明白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一时顺着话问道:“领罚?玄将军有何罪过?”
“臣此行未能攻下沧灵,辜负了陛下圣意,辜负了臣民期望,依照军令状,当罚臀杖五十,三年军俸,另褫夺世子封号。”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攻打还是退兵,两道命令皆由天子所出,可玄凝签下的军令状,可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攻下沧灵,方可归”。
主动提及,便是要让她背负的令状,让天子定夺,免得有人心怀不轨,暗中戳脊梁,教她日后落入韩丞那般,被人口诛笔伐的境地。
“你倒是提醒了朕。来人,把玄将军带下去,臀杖五十。”
天子大手一挥,把台下的人吓得不轻,争先恐后地站出来,晓之以君臣理,动之以两国民情,摊论处罚利弊。
一通劝谏下来,天英非但不听,反而皱着眉头道:“既是军令,岂可宽限。当年大将玄鸿机便是在此立下军令,驱逐敌寇,收复疆土,一走就是十年。她身为后辈,当承鸿机之风,敢于作为,也无畏担当。”
“不过……”话语一转,天英又道:“诸位言之有理,玄将军守城有功,那就免去杖责,加罚一年军俸,去封号承坤。”
玄凝叩首谢过,又接过女官端着的卷轴,双手呈递道:“臣率医队抵达沧岐,见到了沧灵现任男王,男王为答谢天子恩典,特意命巧匠制作了一批贡礼,臣不敢推诿怠慢,只好借沧灵军护送贡礼回城,未能来信告知陛下,是臣疏忽。”
“罢了,既是贡礼,也算是惊喜了。眼下贡礼何在?”
女官交手行礼道:“回陛下,贡礼正经宫中礼部督管核查,稍待便能送上。”
天英眯了眯眼,这才看清玄凝手里捧着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和书。”
玄凝依旧跪着,但声音骤然提高了不少:“此次陛下主动退兵,又于危难中施以援手,男王和子民心怀感激,临行前,将此书交付予臣,愿琼沧两国交好,百年再无战事。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
出于谨慎,卷轴一早便由史官检查过,天英打开一瞧,惊讶道:“是琼文?”
玄凝眉间微拢了川山,躬身道:“臣只知是和书,并未打开过。”
“我只是感慨一下,你那么紧张作甚?”天子头也不抬,卷轴上的字迹一板一眼,跟从模印上掏下来似得,一看就是刻意练过。
书写可能由他人代劳,但这文末盖着的王印,倒是无法作假。
“想不到,一介男王,还懂我琼国的文字。”
卷轴兜兜转转,又呈给了史官,这么重要的和书,当然要谨慎核对真假,免得日后生出事端。
天英顿了顿,又道:“这云生王虽为男人,倒也生得一副宽阔胸襟,他在和书上说,琼国投之以三千车粮食和药材,沧灵愿回报三千车煤炭,三千车铜铁,并免去琼国商队三年关税。众爱卿怎么看?”
座下哄然议论,玄遥瞥了一眼,玄凝有所察觉,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勾唇冲她一笑。
一切未尽之言,都道在一触即分的目光。
金琼不缺金银玉石,但缺煤炭铜铁。
玄凝私以为,琼国地下并非没有煤铜矿产,而是百年以来,琼国将大量金钱,人力和物力,都投放在开采金矿上,以至于其他资源都需向他国交易购置,常常供不应求。
尤其是煤炭。
白灾当年,国库亏损,内阁上丞韩殊,未经天子许可,擅自减少了煤炭进量。
少了将近一半的煤炭,会导致何种现象,可想而知。
煤炭的价格水涨船高,别说是平民百姓用不起,就是玄遥在翻看账簿时,也双手一颤,眼皮止不住地闭上。
到了年底,天降半月暴雪,世人称之为“白害。”
自责和咎过当头,韩殊夙夜难眠,无垢郎看在眼中,散尽全部家财购置冬衣和粮食,又在寒冬天里,身着薄裳,登花车,献舞吟唱,募集善款。
“无垢灾星,淫害人间,论罪当斩,但念其心善为民,此次便饶他一命,今后莫要再出来行艺了。”
天子的原话,被有心之人省去了后半,韩殊正值卧病,受不得半点刺激,那好心人登门拜访,一个“不小心”就走漏了消息。
听到天子要将无垢郎斩首,韩殊带病上奏,为他求情,但她忘了,臣子与伶人的风月事,是私,她不该越界,公然到朝上来求情。
玄遥提醒过韩殊,让她调查当日呈递减少煤进量的奏疏,是谁所写,韩殊摇头只道:“查过了,户部仓司胡庆寅,无门无派,从不参与党系世家之争。真是奇了怪,朝堂上竟有这么干净的人。”
身处脏乱的地方,怎可能不染尘埃。
玄遥坚信于此,然而时隔数年,胡庆寅已从仓司升至主事,她还是没能查出有关胡庆寅身上,任何可疑之处。
煤炭,天灾,故人之死,种种事情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日后,天英和玄遥心中过不去的一道难坎。
虽不知道玄凝是如何说服沧灵男王,但玄遥心中隐隐看见了一丝希望,她不知道光明因何而来,她只看见了光明,正蜕去朦胧面纱,向她走来。
出神的时间,殿中也渐渐安静下来,天英再问商议结果,黄靖宗左右顾盼,便无人敢应和,而她上前道:“沧灵话里话外,都只论和,并未提到战事结果和谁主谁次,依臣之见,和书——不该签。”
玄凝预料到黄靖宗会刁难,出声道:“此番守城征战,臣见识到战争带来的惨痛代价,深悟‘和’字来之不易。如今女真王已死,新王执政,虽不论战事结果,却报以我琼需缺的煤铜,其诚心在座的各位有目共睹,黄大人却因沧灵是否承认附庸而计较,未免有失宰相气度。”
“你……”
黄靖宗刚要叱她不懂礼数,玄凝低笑了一声,又道:“哦~黄大人是担心有了这三千车煤炭,今后就捞不到油水了。真是多虑,区区三千车煤炭,还不够黄大人豢养后院用的,对吗。”
“你!”
“噗嗤——”
身旁有人笑出了声,黄靖宗本就气恼,充眼望过去,发现是长公主,一前一后,简直是踩在她头上羞辱!
天覃被她瞪了一眼,连忙捂住了嘴,心下又觉得自己如今没必要怕她,又装模作样的整理衣袖,顺势放下。
“清仁的孩子,当真生得伶牙俐齿。”天英暗自咂舌,玄家直系血脉里,何时出现过这般凌厉活跃的人物,大都是隐忍不发,背后直接下手。
说野蛮,倒也过了,玄家只是看不上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用先帝的话来形容,就是一把不太聪明的刀。
天英不那么认为。
太过愚笨,遭人嫌弃,太过聪明,被人忌惮。
玄家此前的火候,刚好。
现在,天英只觉得这把火烧的不够旺,还要再多添些柴。
刚巧,殿外有人抬着东西上来了,是沧灵国的贡礼,女官照着整理出来的清单,逐行念着,明翠珠宝,琉璃器皿,黄铜制具,各种见过的,没见过,天英下了台阶,一一过目。
“这是什么?”
玄凝正偷摸拉着玄遥的手说悄悄话,凑头一瞧,是最后一件,堪称为大轴的贡礼。
东西并不算大,大概只有四五个巴掌大小,贵在由一整块无色晶石雕刻而成。
此刻日光刚好照进殿内,本就玲珑剔透的晶石,在光下流动着虹光,几片零星斑驳洒在了天英身上,她甚是喜欢。
“此物名为《四兽渡海》,由沧灵王宫里的巧匠雕琢。”玄凝上前道。
天英挑眉,道:“真是一看便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