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师甫不要丢下我……”
她哈哈大笑,仿佛将他弄哭,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乐事。
又或者,令她乐此不疲的,是哄他开心。
韶光悄然流逝,某天早上,镜释行练功回来,长成少年模样的男子正对镜梳发,听见他动静,回眸一瞥,看得他心动慕羡。
好生奔逸绝尘的一张脸。
山水与岁月共长歌,少年站在她的身边,身形高涨如日升竹影,短短十四年,便能并肩。
无意撞见,她于树下兰花丛中小憩,少年蹑着身形爬到她身旁,偷偷亲吻她唇。
他本该遵循败者惯性,落荒而逃。但鬼使神差,反应过来,他已蹲在树丛,窥探她神情点滴变化。
少年在她唇上轻点,再吻于眼下日月,不断翕动的唇,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情话,使她不得已从装睡中醒来。
她睁开的眸眼,乌红瀚海,潋滟着无边柔情。落在少年身上,身影摇晃如白蝶翩跹,无一处是他见过的风景。
而当她望来,春山尽褪,离离梅上雪,飞鸿坼寒风。
“为何想下山?”
镜释行盯着她裙下藏漏的一角白袍,半晌垂眸道:“弟子在人间,尚有未尽之事。”
“噢,去吧。”
她连劝阻都不曾,仿佛他的离去,于她而言不过是燕去雁来。
少年依旧年少,只是眉眼随出云剑法,愈发柔和,望向他时,竟也生出一丝慈悲。
“昆仑神守?那是什么?”
镜释行缓缓走到他身后,不容反抗地握住少年的手,提剑向远处山尖指道:“她们说,只要获得神守认可,便可弥补所有憾事,实现所有愿望。”
少年眉眼一挑,对此不屑:“哦?我没有愿望。”
“我有。”
剑锋半转,恢弘了半抹雪光,眼看就要架在脖颈,少年抬腿后掣,掌断翻扬青丝,轻盈身姿若仙,几分神似她影。
“你有何愿望?犯得着你动偷盗之念。”
“我想……成为你。”
少年愣了一瞬,转眼威凛弄玉眉,冷声斥道:“痴心妄想。”
镜释行笑了笑,只将方才趁着交手时,偷偷解下的他剑柄上系挂的兰花香佩紧攥。
“我是痴心于她,但妄想,我从不敢妄。”
红月当空,历经岁月风霜的洞穴深处,不知何人所雕刻的神像,占据了半山山壁。
不同于人间的庄严垂目,这些神像,大都是以背影或侧首现身,唯一的正面,拈指盘坐,轻纱下的发丝惟妙惟肖,几笔凌厉勾勒脸庞,到了五官,却只有寥寥模糊不清的刻记。
神守之地,跪奉青丝。
镜释行将捡来的长发塞进香囊中,用力高抛,刚巧落在神明摊开的掌心。
跪一己之私,拜心中欲念。
成为他。取代他。
陪在她的身边。
想象中的神明没有降临。
少年坐在神明的掌心,指尖把玩着属于他的长发,低声悲悯道:“有子糊涂,不知我哀,妄想取而代之。”
他抿起的双眸,是洁白的沙丘。
一束穿缝的月光投下,照得他银光烁烁,似神似仙,独不像人。
“师兄照顾我多年,与我而言,胜似人之母父。既是你诚心所求……”
少年勾唇一笑,将掌心燃烧的青丝,吹落他身。
“那就让你也尝尝,被她千万次抛弃的滋味。”
神守环绕周身,镜释行惊讶的发现,自己眼中的画面,从仰视,逐渐置换成俯瞰。
当他站在掌心,与地上的“自己”对视,内心说不上来的诡异。
“叮铃——”
山风送来了微弱的铃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惶瞪着双眸,朝头顶上方望去。
褪去白发的女君,脸上空无一物,与他身后没有雕琢五官的神像,一模一样。
“我做错了?”
声音从她的腹中发出,回荡在寂静的山洞,无人敢回答。
“回答我,棠宋羽。”
“镜释行”身躯一颤,慌忙向她奔去:“不,阿凝没做错,是我错了……”
她踩着月光,一步一步,宛如神祇降临眼前。
少年的眼前,他的天边。
“回答我,棠棠。”
她捧起少年的脸,额间相抵,腹声轻喃:“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少年拥住了她:“没有不开心。”
“可你哭了。”
“阿凝能来找我,我心欢喜,情难自矜。”
“……油嘴滑舌。”
少年哼笑,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句句真心。”
“镜释行”怔在地上,像是新入画的神侍,以旁观者的身份,望着自己宽衣解带,带着她躺在神像掌心,不知羞耻地求她占有,亵渎神明。
他低头望着掌心,困惑道:“我是谁?”
“你是我的罪人。”
声音传入脑海,“镜释行”猛地抬起头,悄然生长出五官的神像,投来的目光,是受伤的深红,晦暗难测。
“创世神在上,我以人巫之身,向此间神明献上祝咒。”
“我祝他……阴阳混沌,每逢情动,便历生育哺乳之痛。”
“祝他身得道成仙,长生长存,上不得升天,下不得解脱。”
“最后,祝你我遗忘所有悲欢,所有过去,所有你我。”
“不……不要……”
地上的男子忽而抱头哭诉,一声声的回荡,吵得少年眉宇生出一丝厌恶。
“阿凝,我们回去。”
她像是在分辨着什么,失去五官的脸庞一点点挪动,直到面朝跪在地上的男子,她停下来,用只有他听见的腹语道:“那是谁?哭得好伤心。”
“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
“若有朝一日,我身……愿受同等巫咒反噬……”
脑海中的声音还在继续,“镜释行”早已听不清楚,此时此刻,他正匍匐在神像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和最后一丝记忆,将手伸向被泪水模糊的面庞。
“阿……阿……”
“…………”
“……”
沾满灰尘的掌心缓缓放下,镜释行撑身站起,盯着双手,泪眼疑惑。
他方才,是想抓住什么?
无人回答他的困惑,过了一会,遥远的洞穴上方,响起了铃声。
镜释行钻出洞口,绕山路向上攀登,到了峰顶,但见云雾之上,繁星闪烁,有铃铛悬系剑柄,得明月照拂,其光芒虽寒,握在手中,却是温热感触。
仿佛有人攥在手心,攥了许久。在他到来之前。
他拔出双剑,逍风破云雾,流云驾星汉,斩天地以寒光。
日出浮光,弱水河畔,铃声渐渐响起。
“到了山上,你切记不可……”
“知道知道,不可无礼,不可上树,不可欺负小猫咪。”
小女君叉腰回过眼,任两岸金黄秋风,拂过垂落两侧的系铃长辫:“阿媫,这些话你叮嘱了不下十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玄遥忍无可忍,手上准备的拜师令中途改道,去往小女君的头上。
“是不可欺负同门。”
“呜……”玄凝抱着脑袋,躲在树后道:“人家只是想大喵二喵三喵五六七八喵了嘛!一时口误,口误而已!”
玄遥长叹一声,柔声唤道:“过来,让阿媫最后再抱抱你。”
她警惕如猫,半晌确定她不会再敲打她脑袋,才迈着步伐过来,将头抵在她肚子上轻蹭。
“我不在身边,阿媫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玄遥忍俊不禁地摸着她脑袋:“这句话倒是记得清楚。不过,凝凝是否搞错了口吻?”
她抬起头,红润的脸上尽是些与年岁难以匹配的成熟:“一样的。我愿阿媫安然的心,与阿媫愿我的心,是一样的。”
玄遥听不下去,生怕被她瞧见眼眶湿润,又笑话她“豆腐心,刀子手”。
直至目送身影消失在对岸,玄遥仍站在树下,望着高耸如针尖的山峰,陷入潮起的思念。
弱水之上,忽有白衣踏剑而来,玄遥皱眉感到不可思议的功夫,来人已翩翩落地,手里还拿着小女君的拜师令。
她方才,分明将此物交给前来引派新生的剑宗修士,怎就……
“姓玄……是王族?”
玄遥下意识摸上腰间弓弩,目光谨慎地环视周围,中途忽而想起这已不是王城,方才放松戒备,颔首道:“嗯。请问阁下是……?”
“剑宗尊师。母族玄氏,名为镜,道号释行。”
“原来是我族之人。”
“我早已被剔除族谱,与阁下称不上同族。”
“那……释行仙人找我是为何事?”
镜释行摩挲着令牌上的名字,片晌,俯首躬身,朝她拜礼。
“若阁下不嫌我身卑,我想收令嫒为徒。”
跨越百年,方得重逢的魂火,是她的面容。
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再步步离他远去,去往人间,与他的残识相拥。
如果这是她的惩罚;
如果这样的惩罚,能换来她半分消气。
镜释行宁愿回到高山,做回那只云上孤鹤。
可她仍不肯放过他,放过趁他命悬一线,孤注一掷断离的残识。
“哄不好的人,被偏爱的人,有恃无恐的……神。”
夜风吹凉的肌肤紧贴在背上,低笑传来,镜释行难堪地握住她向下的手,回眸求道:“阿凝……不要……”
玄凝抽出手,带来的,是烛光下一丝晶莹,衬得她指尖好似沾了金箔水。
“师甫不是想以阴身占有我吗,怎么这会儿又不要了。”
她冷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轻喃:“还是说……师甫对我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之后快?”
“不……”镜释行无可救药地渴求着她,偏有心声不让他放纵,让他曲高和寡,让他清冷矜身,不苟丝毫神形放浪。
他被无形的条框,规束了太久。
“好吧,既然师甫不要,阿凝就不帮你了。”
她起身穿衣,举手投足,慢条斯理,将身后紧随的双眸架在烈火烤炙,不经意回眸,已是茫茫泷泷,成就他失神落魄的沧海桑田,羽玉眉间的坦荡央求。
“心魔非魔,玄镜非镜。”
玄凝握住他伸来的手,放在唇边吻道:“我的棠棠,何必自困神骸。”
久违的称唤使得男子泪落轻颤,终在她侧卧枕边,吻过白发的那一刻,缓慢拢紧了她的脖颈。
“慢点……”
他表现的,比身为残识的棠宋羽还要害怕,也不知他是从哪来的胆子,吃下对于凡人来说远超致死量的催春囊。
玄凝撩开他脸上微乱的发丝,又缓缓向下,在他腰身摩挲道:“如有不适,可唤我姓名。”
“这样做……他会难过的……”
她的手并未因此停下,反而在莲尖轻弹,惹得怀中瑟缩低吟。
“若我不这样做,你该难过了。”
横竖都要难过一个,她心底的那把天秤,在棠宋羽的质问与剑下,毅然倒向了更需要她的他。
[有朝一日,我身记忆恢复,后悔今日,我身甘愿受同等巫咒反噬,除他身祝咒。]
鲜少见仙人在自己面前安睡,玄凝站在床边打量了片刻,在夤夜钟声敲响的瞬间,孤身闯入茫茫黑夜。
若如今的镜释行,是她捡来的婴孩,是被她祝咒的神明。
那真正的镜释行去了哪里?
脑海中的记忆沿着思路不断交汇碰撞,置身夏日的夜空,玄凝却仿佛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朔北沧灵国境。
[镜释行并非是你的男主]
[所以,你喜欢镜释行?要让他做你的男主?]
[你又要去求镜释行?]
“原来是你。”
所得出的结果令人毛骨悚然,却是当下最合理的答案。
神明之能,的确不容小觑。能让自身认知偏离,那当真正的镜释行站在神像掌心,向下俯瞰的那一刻,在他的认知世界里,他便是棠宋羽,是害怕被她遗弃的神明。
占据少年之身,成功取代神明的镜释行,此刻当在高天之上,化身神出鬼没的系统,
以窥探者之猥姿,凝视她的一切。
窥视者,仅仅是窥视吗。
步履一顿,再起步时,孤鸿踏月,寥寥犬吠做耳畔点缀。
不。
窥视是罪恶的开端,当窥视无法再满足窥视者的欲望时,下一步,便是精心谋划的作案。
过往镜释行的愿望,是取代神明,陪在她的身边。
而今神明之识分离,一个是她的师甫,一个是她的夫人,若他想再次取代其中一位,那这人只可能是残识所化的凡人,她的夫人。
“棠宋羽!”
玄凝风风火火赶回辰宿庄,一脚踹开地宫大门,将人逼到了墙角俨如审讯问道:“你的代价是什么?”
“什么……”
“你为救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
他低头不语,急得玄凝上手捧住他的脸催促:“你说啊。”
“代价是……”
棠宋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倏尔,他眉眼一弯,朝她笑道:
“你来迟了,殿下。”
“他的代价,是成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