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参加丧仪,众人都衣冠素仆、不着金玉,可个个都是在朝中穿紫着绯的高官,甚至不乏宗室贵戚。
连宫中诸王也派亲信赙赠,给足了毕家脸面。
张氏在宅内领着媳妇吴氏招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却丝毫不见疲累。
这么些个贵不可言的人物,竟然都齐聚在自家!
一箱箱钱帛搬进家中,看得张氏热血沸腾,容光焕发。
再瞧瞧那几个士族公子的仪态风姿,衣袍素雅却难掩俊秀,但凡她有个亲生女儿……
想到这里,张氏怕毕菱生出旁的心思,搅乱丧仪,连忙交代吴氏:“去盯紧毕菱,不许她与人随意言语。”
吴氏踏进灵堂,看见三弟毕荀正规规矩矩地在中间跪谢宾客。
两旁有侍立的仆婢,还跪了几排毕家近亲,呜咽声久不断绝。
身着粗麻斩衰的毕菱则跪在侧门旁边,小小的一个,缩在角落里,不刻意找寻绝对瞧不见。
吴氏看她老老实实跪着,也懒怠过去多言,有这工夫不如去与那些名门贵妇攀谈,也好为丈夫的前程做打算。
远远看去,毕菱也作哽咽抽泣状,不时抬起袖子抹一抹眼睛。
可若是细瞧,便能发现她的身子歪向一旁——不知何时,侧门被开了条一指宽的缝。
外头是个抄手游廊,从正堂拜祭完的宾客都要从这里走到后院。
宾客之中不少都是昔日同僚、闺中旧友,那些在正堂不能说的、去后院又怕人听见的话,都放在这条游廊里缓步细说。
“我随我家婆母去参加上元宴,明明坐着好些妃嫔,可看那架势是独尊韦贵妃,连魏王也得了好些赏赐。”
“若是萧后健在,如何轮得到他们母子逞风头?韦贵妃原先在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跋扈张扬。”
“唉,可惜皇后膝下无子长成,只有一位永宜公主,还被送进道观。”
这一对贵妇携手渐行渐远,声音几不可闻,又有三个青年公子并肩路过。
“方才在门口好似听见有人宣报‘幽州节度使之子’,那些来京的藩镇质子不是都在国子监里读书?圣人还任命余辅国任国子监事盯着他们,怎会来此吊唁?是我听岔了不成?”
“杜兄,你没听错。不过不是质子亲自吊丧,只是派人前来赙赠致意。”
“怪事,也没听说毕家与幽州霍家有什么渊源?”
“嗐,‘诗坛圣手’声名远播,你我不是也被父兄勒令前来拜祭?放在平日,我等怎会踏足如此偏僻之地?”
“正是,前院那妇人好生聒噪,眼放精光,恨不得上手来攀扯,着实没有规矩。”
毕菱假装擦泪的手忍不住朝下挪了挪,捂住翘起的嘴角。
她像只掉进米缸的小鼠,听了满耳朵京中传闻。
离开长安已有六七年,这些权贵人物她并不识得,只能先记在心中,慢慢琢磨。
他们提到的“幽州节度使之子”和“幽州霍家”,恰好印证了当日毕寿的猜想,让出王母庙的少年应该就是被送来京中的幽州质子。
正想着,毕菱听见了正前方一阵喧闹,一群人进了正堂。
毕寿在前弓腰谄笑,介绍来人身份:“这是韦国公家的小世子!”
毕泓刚开口说了一句“得蒙小世子驾临寒舍,实是不胜荣幸”,就被妻子的嗓门盖了过去。
“谁人不知京兆韦氏是去天五尺的豪门望族!阿荀,快来拜见小世子,跪下跪下,对,磕几个头……”
张氏有意向灵堂里的亲戚们炫耀,生怕他们小门小户的不知道韦檀的来历,刻意扬起了声调。
毕菱想到在晋州城外,正是这人驱赶她和仆从离开驿站,竟好意思来拜祭,真是面皮不薄。
跪在前面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士族贵公子的真容。
毕菱只远远瞧见张脸,倒还挺俊美。
有个身影从拥挤热闹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找到身着斩衰的少女。
“啪嗒”一声,他跪在毕菱身边。
毕菱被惊得瞠目转头,见是一个身着素衣的翩翩少年郎。
他瞧见毕菱脸上只见惊愕、并无眼泪,冲她微微一笑。
毕菱隐隐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可还没等她想起来是谁,少年已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我零丁孤苦的表妹啊!”
“叫我寻得好苦啊!呜呼!”
“阿菱妹妹,只留你一人在这世间受苦,姨父姨母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呀!”
毕菱听见头一句就想起这是姨母柳令徽的幼子陆逢春,可他一声高过一声,毕菱根本找不到气口插话,只能将他望着。
方才还喧闹吵嚷的灵堂静了下来,连张氏的调子都没能高过他去,众人纷纷看向角落里呼天抢地的少年郎和他身旁的孤女。
毕菱已换上哀伤的神情,她强压着自己定住心神,又深吸一口气。
一道哀婉凄楚的哭喊声骤起,与陆逢春的嚎啕交织在一起:
“逢春表兄——是阿菱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