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芜可没那么多讲究,对他而言,只有想与不想,不存在能不能,可不可以,是不是太欺负人。
丫鬟步履轻盈,提着灯笼,正慢慢悠悠走着,忽见面前多了一人,动作僵硬地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凝芜正要开口,丫鬟身后的小姐轻挪莲步,袅袅娜娜来到丫鬟身前,对三人款款行了一礼。
景惹抱拳躬身道:“姑娘,打扰了,我等有要事在身,还望姑娘放行。”
他们此刻被困在丽姬的梦里,只有当事人能够放人,否则就会一直被困在里面,陪着丽姬不断重温她与那负心汉的相遇经历。看一遍是惊喜,能满足人好奇心,次数多了,也会审美疲劳。而他们一共跟着看了两遍,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
那丽姬生前壮志难酬,又被负心薄幸的男人欺骗,怨气之大可想而知。原以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难免要进行一场恶战。岂料,丽姬听罢,竟是微微点头,很是客气的道:“对不住各位公子,奴家并无恶意。”
她一袭华丽精致嫁衣,宽大袍袖轻轻一挥,三人一眨眼,就回到那个陈年旧木板的阁楼。眼前是一口血红的棺材,丽姬就躺在里面。
凝芜上前。景惹见状,想着他被困许久,气不过,要找女鬼算账,说到底,那女鬼也是可怜之人,心里着实同情,忙道:“这位公子,莫要冲动。”
凝芜没理他。居高临下打量棺中躺着的女子,只见她面色平和,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美好的笑,显是耽于梦境而不可自拔。各人都有各自选择,丽姬纵然手刃了刘生,却也依旧对那段记忆念念不忘,即便死了,也要日日做梦,反反复复上演她与刘生那些美好的过往,自欺欺人,究竟不知为的是什么。
三人快要踏出阁楼时,隐隐听到一个女人声音,幽幽道:“世间男子,最是薄情。”
听到这句话,凝芜下意识往腰间望去,剑鞘上赫然就刻着“薄情”二字。她自己遇人不淑,就觉得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以偏概全,一叶障目。要怪只能怪她运气不好。转念又想到一人,裳樱落那厮之所以变得如此丧心病狂,不也同样遇人不淑,因为自己受到过伤害,所以就要报复世人,教无辜之人也要体会他们的悲惨,想着也是很可悲。那么自己呢?难道也要如他们一般,因为别人背叛了自己,所以都该死,真的是这样吗?
他糊涂了,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装满了棉絮,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宗神秀一直关注着他,凝芜感受到什么,对上他漆黑的眼,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这时,景惹背后背着的卷轴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金光,包裹在绸布里兀自震动不已。
两人一齐望去。景惹站在原地,转了好几个方向,随着他转动,卷轴光芒时而耀眼时而暗淡,最后,他选定了一个方位。卷轴在他背后不仅是震动,而是疯狂跳动,仿佛迫不及待要脱离束缚,暴躁不安。景惹反手抚摸,柔声安慰道:“知道啦知道啦,别急,我们现在就去抓坏人。”
凝芜心下了然,还是道:“怎么回事?”
景惹道:“罪籍录感受到逃犯气息了。就在那边。”
他指着前方,补充道:“罪籍录只能感应到大概方位,具体多远就没办法精确预测了。但有了方向就好办了。二位觉得呢?”
凝芜不说话。宗神秀微微颔首。
景惹道:“那我们现在就启程?”
凝芜翻了翻眼皮,斜睨着道:“不然呢?还想再做几个梦?”
他说话不客气,态度也不是很好,景惹却丝毫不以为忤,相处以来,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温和笑道:“不了不了,我还等着抓人回去交差呢。要是抓不到,师尊肯定得扒我一层皮,就好比脱衣亭那只猪灵对待那些鬼魂那样,想想都害怕。”
三人便即出发。
路上,景惹话最多,把自己七大姑八大姨囫囵吞枣交代得差不多了,又扯到了许多上天界的乐事,完全魔怔一般陷入自言自语的境界,之后又开始问东问西,他不敢直接问凝芜,而是换了虽然清冷但相对好说话的人,也就是宗神秀,道:“这位宗公子,你们为何也在找那名逃犯?”
宗神秀话不多,但极有涵养,能答的都会尽量回答,不能说的,也会微微摇头,表示天.机.不可泄露。闻言,简短道:“私人恩怨。”
后面自是无可奉告。景惹再不通世事,也不至于蠢笨到戳人隐私,点了点头,内疚道:“都怪我看管不力,导致罪犯逃脱,到你们中天界惹了不少麻烦。”
凝芜挑准话头,添油加醋道:“不错,很有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九歌门因为你的看管不力,几乎灭门?”
“啊?”
景惹脸色大变,吃惊不小,哆哆嗦嗦道:“当真?”
凝芜淡淡道:“我会骗你?骗你有什么好处?既是你疏忽导致的,那就想想怎么赔偿吧,人命关天,你们上天界可别想置身事外,这笔账,九歌门势必会讨回来。”
景惹摸着胸口,一副自我谴责状,喃喃道:“罪过,真是罪过。都怪我,回去我一定亲自去你们九歌门负荆请罪,要杀要剐,就……唉,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没办法。”
凝芜笑笑不说话了。宗神秀目视前方,走在他身边,也没再多言。
鬼族的天色从来都是昏昏沉沉,没有凡间的日升月落,终日薄雾冥冥,如铺开的黑白水墨画,颜色单调,给人感觉凄凄惨惨。路上三人见到脚边有不少被刨开的洞,东一个西一个,排列不均匀,数量倒是不少。似乎像是有人将许多树木连根拔起,运送到了其他地方。下界草木生长周期缓慢,没有充足阳光雨露,长出来的树枝也都是奇形怪状,很多都没有叶子,树干坑坑洼洼长满瘤子。草地也都是衰微枯败的颜色,没有一丝生气。只有下界的顶层,在凡间也就是达官贵人,才有资格用木头搭建住所宫殿。但要跟中天界比起来,可就寒酸得令人发指了。
下界的没有时辰观念,三人都是修真之人,除凝芜外,另外两人又都出自正经宗门,有个还是上天界来的,宗门训诫,清规戒律,那都是铭记于心的,不用看天色就能掐准时辰。
沿着卷轴指示方向,三人走了大概一天一夜,路上没有休息,终于看到一条黑漆漆的河流。水质粘稠暗沉,浑浊不堪,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走近了看,里面摇曳着一坨一坨不明物体,时而冒出一颗肮脏惨白的头颅,对他们挤眉弄眼。
景惹好奇的打量着,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指着那条臭熏熏的河水,震撼道:“这……这是鬼族的忘川么?”
忘川是鬼族最出名的河流,无人不知。
凝芜紧皱着眉,离河水很远,用袖子掩住口鼻,充耳不闻,一副快要吐血身亡的表情。宗神秀不时看看他,闻言,正要点头,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公子好眼力,正是忘川。”
用的不是鬼语,而是正常人都能听懂的话。
三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长相普通,穿着简朴的男子,不知从哪儿走出,戴着一顶破毡帽,来到他们面前。男子肤色是那种不健康的白色,没有血气,很显然是一只鬼。下界的鬼族内部,是有划分等级的,最低级的鬼只能用鬼语交流,而进化到一定程度,可以与正常人谈话。所以,鬼语可以蛊惑操纵的鬼,通常都是没有心智灵识,要么怨念极深。
景惹打量男子,拱手道:“兄台贵姓?”
男子不好意思笑道:“叫我春哥就好了。”
景惹:“春哥?”
心想这名字可真会占人便宜,刚跟人见面就要别人叫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