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边目送远去的队伍,凝芜忽然感觉有些恍惚,身体摇晃,差点站不稳。一只手及时伸出,扶住了他,宗神秀满眼忧色,清冷俊雅的容颜也布上一层莫可名状的表情,道:“花……你没事吧?”
凝芜抬了抬手,对他笑了笑:“没事,外面的河水味道太重,被熏得快晕了。”
他说得轻巧,好像真是因为河水臭味,但宗神秀显然没有相信,抓住他胳臂的手力道微微加重,不知是不是出于担心。无论是与不是,凝芜都感一阵暖意,只是不是很能适应。他没有被人如此在乎过,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以笑化解内心的异样感觉,不着痕迹抽回手,漫不经心道:“师兄,陪我去劣者城走走怎样?”
其实凝芜心里有种迷之自信,好像不管自己去何处,他这个师兄都一定会义无反顾陪在自己身边。起初他以为对方是为了监视自己,后来当得知他可能早就看穿自己身份,又看了关于宗神秀的梦境,就打消了这个疑虑。裳年华那般天神下凡的人物,教导出来的徒弟,又岂是那些机关算尽的庸人可比。凝芜没有想过,自己也许是爱屋及乌,从知道宗神秀是裳年华唯一的徒弟以后,他对宗神秀就比别人多了一丝别样的感觉。虽然在在都有考验的成分,可是从不愿将对方往不好的方面想。
果然,宗神秀听闻,认真的点头:“好。”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无比低沉,却无比动听。即便用语很短,也不怎么说话。可是一旦开口,就有能够让别人信服的能力。没人能抗拒他的一言一行。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与生俱来就有这样的气质,那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
景惹本是想建议他们跟随那名女子去探鬼王宫殿,三人行的队伍,既然有两人决定去那什么城,他还没有适应鬼族这边的风土人情,不想单独行动,只好也跟着去。
劣者城是关恶鬼罪犯的所在,鬼族居民平时别说没事,就是有事也没胆靠近,生怕被巡逻的鬼差当做壮丁抓进里面充数,对此地尤其忌讳。春哥给他们指明方位,没再同行。
出了鸦鸣国,往南十里。远远望去,一片平原之上,一柄利剑刺破地表愤然矗立,是一排排黑曜石搭建的犹如阶梯般的形状,每几十或数百个阶梯就会有一块平台,层层叠叠,高耸入云。阶梯底下是无数漆黑粗壮的圆柱支撑,想来那就是所谓的通天阶。物尽其用,修建材料取的便是鬼族境内最常见的黑石。
通天阶周围是一片巨型洼地,受天地造化自然形成,远看像是被天外陨石暴力砸出来的,四壁崎岖,怪石嶙峋。
三人来到洼地上面,俯身望去,无不感到震撼。底下如虫子般密密麻麻排列着一间间低矮的瓦棚小屋。之所以称之为小屋,是因为肉眼看去,的确很小,就比富人家的看门狗住的稍微大一点,成年人进门都得弯腰驼背,才能勉勉强强进去。
风吹过,送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凝芜拧了拧眉。心里忽然有种不详预感。
沿着蜿蜒小路来到下方,那种感觉陡然强烈。在上面,因为空气流通,味道尚且还能忍受。一旦靠近,那股臭味突然变得无比霸道凶猛,肆无忌惮扑面袭击,正中靶心,凝芜差点两眼一翻。旁边的景惹心里也是一阵恶寒,怎会有如此张狂的味道,紧抿住口鼻。
三人中,只有宗神秀面色如常,清冷如故,只是时不时会留意凝芜。
脚下是一滩泥泞,张牙舞爪蔓延开来,仓促看去,就没有一块可以容人落脚。比凡间最贫穷落后的贫民窟还惊悚。
凝芜真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天知道他忍得多痛苦,他的洁癖有多严重,眼前的污秽就有多不堪入目。什么雅奴,什么裳樱落,什么真相,通通都想抛诸脑后,连下界一刻都不想呆了。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脸色很是难看。
对比之下,景惹还好一点,没有到宁愿自戳双眼的地步,但也被熏得晕头转向。前方不远,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房屋,如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房梁东倒西歪,木柱都腐蚀殆尽,摇摇欲坠。有的屋门是敞开的,而有的则紧紧关闭。天色昏沉阴暗,这些屋子看着比忘川河边的鬼屋还吓人。
三人都没有继续往前。实在是无从落脚。
这时,宗神秀忽然踏前一步,背对着凝芜,掀开长袍一角,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
不光凝芜被他此举惊呆了,就连景惹也是一脸惊恐。
凝芜捂着鼻子,下意识后退一步,闷闷道:“你……师兄你这是作甚?”
景惹惊疑不定,贴心替他作解:“他……是不是要背你?”
“……”
这句话,凝芜听到,可比眼前的脏乱环境还让人匪夷所思,不等宗神秀回应,他果断矢口否认:“开什么玩笑?我堂堂……”
堂堂七尺男儿,一国之君,四界剑术高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当之无愧,受众人高山仰止的大人物,岂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由一男子背着,成何体统?
但是,他不由得看了看脚底,又觉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又不是女子,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套。再说,也不是他逼良为娼非要对方如此。这完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心甘情愿不过的事。
反正他打死也不会让这些烂泥脏水碰到自己。很快说服了自己。只要自己过了这一关,就不管他人死活了。
于是,就在景惹准备听他言之凿凿如何疾言厉色拒绝之时。凝芜故作姿态地整理一下衣襟,拍了拍袖子,说道:“麻烦师兄了。”
居然厚颜无耻地趴了上去,双手还无比娴熟自然地轻轻环住了宗神秀肩膀。
“……”
那一瞬间,景惹感觉自己眼睛被闪电劈了一下,连带着心灵都变得惨绝人寰,四分五裂,七上八下。
“两位……”
凝芜把他要说的话扼杀在了喉咙,满不在乎道:“这位道长,麻烦在前开路。”
景惹:“……”
彻底无语。
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满头大汗,赶紧狂甩拂尘,大步向前,刻意拉开距离,免得伤眼睛。他走得太快,白袍下摆全是泥水。
凝芜看着很是揪心,幸亏自己当机立断。
他心安理得的趴在宗神秀背上,鼻尖偶尔能闻到一缕清香,淡淡的,中人欲醉。
宗神秀轻轻托住他腿弯,稳稳当当背着他,跟在景惹身后。他人看着清瘦,实际力量惊人。尽管背着一个人,步履平稳,踏雪无痕,就好像在水面行走,只有脚尖轻轻点水,不晃不动,令人安心。那些黑稠的泥水没有一点溅到他长靴上。
凝芜目光不小心落在他雪白的后颈上,微微呆了一呆,忙抬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一间屋檐下,凝芜看到门口有块干燥平地,轻轻拍了拍宗神秀肩膀:“师兄,可多谢你了。”
说着,不等宗神秀弯腰,就自己跳了下来,恰好落在那块平地。凝芜挥挥袖子,袖风直接将门扫开,就在这刹那,四目相对。
里面蹲着个人,红衣,胸前有枫叶刺绣。神态木木的,说不出的平静。眉宇间又流露出几分焦虑忧愁。然而这几分忧愁,在看到凝芜的那一刻,尽数烟消云散,转忧为喜,继而大喜若狂,倏地起身。却忘记头顶房梁很低,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上面,哗啦啦一阵响动,灰尘扑簌簌落下,激动之下,竟然把那小小的房屋撞塌了半边。一时间,那人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十分狼狈。
见此情形,凝芜嘴角狠狠抽了下,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没眼看,真的没眼看。慢慢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别处。
“主人!”
那少年十五六岁,脸孔端正,眸色清澈,行为处事,都带着一种让人放心的稳重老成。他语气听着惊讶,好在五官没有乱飞,三两步迈到凝芜面前,仿佛打量某件失而复得的国宝,围着他到处转,仔细检查。
凝芜后退两步,扶额,有些头疼的道:“凤儿,你在此作甚?”
问完自己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追着裳樱落跟宗神秀来了下界。君凤鸣就在跟前,这小子从小对虚浮名就寸步不离,除了去九歌门学艺那几年,其他时间都在虚浮名呼之即来的范围。他待主忠心耿耿,全然一根筋地盲从。见凝芜进了门,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便也尾随而来。只是两人降落的地点不在一处。君凤鸣落到了鬼族领域。想到春哥说过鬼兵到处在抓壮丁修通天阶,这小子不会就这样被抓来了吧?
没有看见任何伤痕,君凤鸣安心不少,激动道:“主人,可让我找到你了。”
凝芜怕他控制不住扑到自己身上,也不知是几天没打整自己了,身上一股味,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久而不闻其臭,忙道:“你好好站着说话。”
虽是激动人心的重逢,君凤鸣心智成熟,没有过激举动,还是一如既往安之若素,不动声色。没有寻常十几岁少年的轻浮夸张。这点值得赞扬。
见到宗神秀,忙一整衣袖,恭恭敬敬行礼道:“宗师兄。”
宗神秀颔首。
凝芜道:“你怎么回事?”
发现他手足都锁着沉沉的黑色铁链,心中猜想得到证实。这小子就是武艺不精被人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