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故意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任何人。
然而堂屋里灯火通明,林人梅压根没睡,这露寒烟冷的深夜,他竟然还在跟五个忠心下属开会!
周立行不得已,只好猫在外面的角落里,听听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林人梅带着几个忠心下属住进了前好几任秘书置办的大宅子里,那个可怜的秘书被暗杀了,家人千里迢迢也不敢来这边收什么资产,这宅子便充了公,专门给后面来的秘书用。
毕竟是新设的西康省,林人梅上任当县长秘书,原本政府里还有个秘书室,里面还有几个秘书助理。
他一来,只留了日常最受排挤的一个,其他人通通挪了位置,直接把自己人安排了进去。
除了秘书室,司法室、军法室、会计室、合作指导室以及民政科、财政科、建设科、教育科等,他通通都安上了自己人。
短短一个月,林人梅已经在会理扎下了自己的根系。
此刻虽然已是夜晚,林人梅却还未休息,他跟下属们还在堂屋里商议事情。
他们先是分析了会理县的现状,理了一遍烟帮、土匪、袍哥、士绅还有军阀之间的各种关系,再探讨了一下新县长到底为何迟迟不到,有没有可能半路遇到什么困难,是否要派人沿途去打探下,然后商议县城内禁烟到底能不能禁下来。
能跟着林人梅到这里来的人,自然都是当年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同时经历了上一个任地的风雨。
此时,他们都在劝林人梅。
“大哥,县城里咱们抹一抹面子功夫就行,这外面的烟,难禁啊……”
“下属们都懂你,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可现在,敌寇步步紧逼,刘湘主席含恨而死,刘文辉主席本可以入主四川,最终也只能站稳着新成立的西康省……滇军自备武器军饷出去,财政吃紧没办法,都在私下贩大烟。咱们川军也是一样的,云南那边烟土禁不了,四川,啊不,西康,咱们西康也不可能禁得完……”
“这里地势高,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我这个月走完了县城外的夷汉混居地,这边的生产工具很简陋,铁制农具很少,主要使用木制农具,生产条件太差,主要种植养麦、洋芋、燕麦、玉米等旱地作物,产量低,民众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缺粮,靠摘树叶挖野菜充饥。”
“我听了一句夷人谚语,阿衣以各莫,果布裸古莫。意思是:布谷鸟在外叫,娃娃在家叫,这边很多人一到春播就断粮。罂粟确实不好,可种罂粟换的钱从外地买的粮,能让好多人不至于饿死。”
“大哥,缓缓图之吧,刘军长守西康,咱们这些老部下肯定是跟着守西康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四川去。咱们呢,县城里明面上把烟馆给禁了,对军长能交代,对那国民政府也有交代。至于山里那些烟土买卖,咱们等县长来看他咋想,可好?”
林人梅听完五个下属兄弟的意见,只是笑了笑,哪怕是最忠心最亲近的下属们讲了不符合他心意的话,他也不会因此表现出失望或难过。
“你们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林人梅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这几个下属都住在宅子里,大家起身散去。
林人梅独自坐在椅子上,眼神随着灯光晃动显得晦暗不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右手摸上左手的手表,兀自出神。
“这大烟确实难禁。”周立行推开门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到林人梅旁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摇头,“茶都冷了,你这宅子,竟然没个丫头婆子。”
林人梅一眼便认出了周立行,当初那个敢一个人喊了大半个成都城跑去单挑光耀堂打生死场的小八爷。
“小八爷功夫真好,这是听了多久墙角?”
周立行跺了跺脚,故做了个苦瓜脸,“一个时辰吧,脚都给我蹲麻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你们精神真足。”
林人梅被周立行这副埋怨模样逗笑了,既是熟人,他自然晓得对方毫无恶意,但他猜不出对方深夜前来,是想说什么。
“深夜前来,有何贵干?”林人梅的口吻温和了许多,“我给小八爷沏一壶热茶吧。”
周立行哎了一身,促狭地报家门,“等会儿,我还从来没向你正式介绍过自己呢。鄙人姓周,名行善,字立行,成都忠义堂的袍哥,八排代管。忠义堂在贵地有个分堂,以前做些茶叶、药材等物的生意,之前的分堂主齐高杰意外身亡,现在的代堂主梁承禄做起了烟土生意。”
林人梅点头,“齐高杰,我有印象,前些年我来这里处理过你们分堂和德兴堂的矛盾。”
他没有接烟土相关的话。
周立行笑了笑,“大哥出川,留我当个纪纲。可惜我不懂事,也没什么本事,去滇西跟着修滇缅公路,回堂口发现他们差点走偏路,才闹了那么一场,让堂口退股烟馆,当日让你见笑了。”
林人梅不动声色,他微笑着回问,“所以,那你今日来,是想说什么?”
他从军队到地方,见过无数种明争暗斗,听过无数的虚以委蛇,也见过许多把理想当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周立行当初的表现,很是狠绝;但在会理,他不能用太莽撞的人。
“这会理的鸦片,你能禁得完吗?”周立行没回答,反而是提问。
林人梅沏好茶,给周立行倒了一杯,他轻轻地摇头,“小八爷,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川滇一带,罂粟遍山,非一朝一夕种成,也不可能立说立行禁止。”
“无数人因种此维生,明里暗里多种势力盘根错节以此谋利。如今时局不稳,又是在这夷汉混居的西康,禁烟土,谈何容易。”
周立行端着热茶,轻轻喝了一口,听得疑惑,“那你为何不跟心腹属下们说清楚?”
说完,周立行颇感讽刺,“他们如此苦口婆心劝你,我还以为你很坚定呢。”
林人梅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他年轻时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人如其名,寒梅傲雪冷入骨,粲然一笑见春风。
“五弟莫急,且听我讲完。”林人梅喝了一口茶,感受着口腔里甘苦的茶味,笑着说了下去。
“都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已过不惑,正感天命。这世间正道难行,若是看不到危险在哪,看不懂难处在哪,一意孤行,是成不了功的。”
“上面也知道烟土须禁,可此时战乱连连,朝不保夕,他们只能发出法令,至于下面能不能落实,他们管不了。而我们,都知道烟土难禁,所以有的人会做做样子应付了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我是县长秘书,不是县长。我要禁烟,也只能徐徐图之。小兄弟,我会怎么做,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不可能给你个准信的。”
“也许此时的我信誓旦旦禁烟,以后的我变节堕落,与其他人同流合污;也许我此时只是在说大话欺骗你,也许日后我也会为执行上级命令不顾生死。”
林人梅笑得狡黠,他逗弄着周立行,“都是说不准的。”
周立行被林人梅这个官场老狐狸一通绕,脑袋有些发晕。说不过,说不通,他选择干脆不说。
“叽叽呱呱讲这么多,无非就是不信任我,不说实话。”
周立行没好气地回应,“我不跟你废话,今晚我轻轻松松就摸进来,也不知道你带的这些护卫是干什么吃的,你若是真的想禁烟,以后小心些,出征未捷身先死,家中妻儿泪满襟!”
“并不是我的护卫太无能,小八爷,有没有想过是你太厉害?”
林人梅对自己从军队里带出来的护卫还是有信心的,不过自古江湖出异人,军队训练的是团队作战,哪有某些江湖袍哥专职接血酬的懂暗杀啊。
周立行不知道林人梅已经误会他的职业,他今夜来,可不是陪林人梅绕弯子的,他不管林人梅的夸赞,强行再续话题。
“林大哥,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件私事相求。若是林大哥愿意,我愿替林大哥办同等的一件事。”
这个话题比禁烟安全多了,林人梅来了兴趣,“你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