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跑了个半死,好几次都差点没追上,硬是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记忆,往王喜雀家方向前进,就这样仍旧是迟了十几分钟才追上周立行。
他到的时候,只看到燃烧着的半条街,还有沉默着帮着街坊四邻一起灭火的周立行。
曾经王喜雀住过的院子,刚好被一枚炸弹击中,所有的房屋都炸得粉碎。
阿涅怔愣了好久,指着那断壁残垣外的一只碎手,“哥……”
周立行帮着抱过去一个受伤呻吟的男人,回头看到阿涅,他向阿涅摇摇头,眼中的泪却滑了下来。
“不是喜雀姐,是孙婆子的手……”
……
因轰炸引发的市区大火,直到第二天早晨7点半才被全部扑灭,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店铺,失去了财产,失去了亲人,无数人受伤待医。
曾经繁华的大街成了废墟瓦砾,烧焦的尸体遍布其中,周立行带着阿涅去找黑老鸹的院子,也只看到了一堆废瓦。
这里是他的家,是黑老鸹和方结义给他的落脚处,是他心里最温暖最可靠的寄托。
他记得刘愿平在这里哈哈大笑,记得方结义来蹭黑老鸹的酒喝,记得方家姐妹的身影,记得黑老鸹临终前紧握的双手,以及他亲手雕刻的牌位。
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立行沉默地站在院子前,胸口酸涨难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旁边的阿涅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狗日的日本人,遭千刀的烂东西……”
阿涅边哭边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面临这样的轰炸,被火海烧成地狱。
沉默的周立行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竟是冯争鸣一直陪他和阿涅一起站着。
冯争鸣身上的白衬衣被血迹和烟灰染成了乌黑色,脸上也脏,好在手脚齐全。
见周立行转头看他,冯争鸣才开口说话,眼神中有恨,也有悔,“冯显贵无故责我,还差点派人去害陈记者。我回头把他的儿子们都给锁进屋子……没想到昨晚日本轰炸,他们没出的来,都被烧死了……”
“谁?”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
“冯显贵的儿子们,除了一个两岁还在喝奶的跟着姨太太走了……”冯争鸣埋下了头,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我……可……”
周立行没有回答,这一夜,死去的人太多。
战争,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改变局面的,个人的恩怨生死,在战争面前,宛若微尘。
冯争鸣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走了。
周立行带着阿涅回忠义茶馆,果不其然,茶馆也被烧毁了。
三爷人老命却大,甚至没有受什么伤,他正指挥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袍哥兄弟们在清点财物,见周立行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番轰炸,毁掉了诸多人几代心血。
繁华的街道成为废墟,处处都是哀哭之声。
忠义堂的许多铺子被烧毁,人员也因此失联许多。
周立行托人出城送信给谷娃子石娃子,然后亲自跑了一趟方结义的婆娘们那边,幸运的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只受了些轻伤。
邢五爷新认养回来的儿子,却又在这次轰炸中,被砖瓦砸到了脑袋,没救回来。
车十爷运气不好,被爆炸碎片击中,当场就去了,家人也被房屋给埋了。
等堂口这边组织起人去挖的时候,已经全部窒息而亡。
战争的浪潮轻轻一拍,无数人的性命和豪情壮志如同泡沫,转瞬即逝。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陈三爷和邢五爷两人都蔫头耷脑,归拢剩得不多的人手,考虑如何重建堂口的时候,一则噩耗传来。
方结义所部,历经多次战役,在今年的夏季反攻中,全员阵亡。
荣哀状送至忠义堂的时候,断壁残垣之下,已经没有太多故人在。
昔日关圣像皮红挂彩,几千袍哥兄弟共饮出征酒,群众夹道欢送的场景犹在眼前。
此刻,却是树倒猢狲散,只剩几十号堂口老弱穿着丧服,站在废墟前,涕泪横流地接回方结义及其他出川战士的些许遗物。
没有尸骨,那些袍哥弟兄们的血肉,已经化作了泥土,永远留在了他们保卫的土地中。
“谁是周立行?”
送荣哀状和遗物的军人向这群老幼不一的人询问。
周立行站了出来,短短十来天,憔悴已经爬上了他坚硬的鼻梁,哀悲挂着他的眉头和嘴角,他的眼神蒙上阴翳,暗沉沉的不再闪耀。
那军人单独递过一个资料袋。
“方团长写了四封信,都是给你的,但未曾寄出。”
遗物交接仪式简短肃穆,因阵亡将士太多,他们无法一一送到家,这种有堂口组织出去的,都是集体交给堂口。眼下,他们还要去其他堂口或家族。
方结义的葬礼,无法像黑老鸹那般风光大办了。
整个成都城都在办葬礼,陈三爷和邢五爷做到了承诺,他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堂口出去战死的弟兄们做了集体道场。
毕竟有些弟兄们的家属已经全死了,死在疾病中,死在轰炸里,他们会在黄泉下团聚。
道士们唱着送魂调,在烧着纸钱的火光前,周立行再次泪流满面。
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然而,方结义再也不会生还了。
然而噩耗并未结束,另一道让各受损堂口自行解散的政令,被送至各大堂口。
*
早在1935年,就有政令要求全省各县要将辖地的袍哥解散,然而袍哥堂口遍布各地,深深地与民众结合,众人当政令是放屁,这个政令成为一纸笑谈。
1936年,国民政府委派专员来到成都,企图改造袍哥势力为自身所用,然而袍哥组织本就是川军的后备兵源,本地军阀自然不会把这块势力交给国民政府,多方阻挠,袍哥堂口改造无疾而终。
1938年刘湘抗战病逝之后,蒋中正委任张群为四川主席,却遭到四川地方势力的阻止,川西袍哥堂口们开了大会,公然扬言要组织民众百万来对抗选举。蒋中正见袍哥势力之强大,加之云南王龙云、四川军阀刘文辉等人极力反对,最后退一步,任用了投靠国民政府的、外出抗战过的、四川军阀内部人员王瓒绪。
王瓒绪认为四川的发展有四条拦路虎,“贪污、土匪、烟毒、哥老”,哥老会便是袍哥组织的统称。
他拥护国民政府对袍哥组织的解散令,在成都经受这番轰炸后,立即借机打势,趁着成都市各堂口受损,再次要求各堂口解散。
曾经宽大威严的堂口大厅,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房梁被烧的焦黑,片瓦不存。
然而,堂会还是在这里开着,哪怕来的人已经很少的。
“政府勒令我们解散,大家意下如何?”
陈三爷这段时间也看透了,人生苦短,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解开束缚,为自己而活。
“八爷,方大爷走了,咱们总堂毁了……外面的分堂,大多听你的话,你说说,咱们怎么办吧?”
虽然并不想退位让贤,但陈三爷觉得自己似乎没得选。
若是他不代这个堂内事务了,自然他也不用在劳心费神不讨好。
姜九却是十分的不服气,“方舵把子为国捐躯,现在堂口还没有定舵把子,三爷,你说就行,八爷排位可是在后面的,他说了不算数。”
周立行抬眼看了陈三爷一眼,眼神又落回满地的废墟上。
他怎么看不出陈三爷的心思呢,陈三爷若当不了舵把子,肯定是想散伙的。
邢五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周立行背上轻轻拍了一把,又把目光投向曾经生死与共的老三兄弟。
“三爷,你想散吗?”
邢五爷话语难得的温和。
陈三爷垂着头,不接招,“不是我想不想散,是王主席要让所有堂口都散呢。”
邢五爷冷哼一声,“卵子主席,咱们袍哥堂口,什么时候是听他的?他算个屁!投了老蒋的狗!”
姜九连忙左右望,“嗨呀,小声些,咱们现在没门没墙的,小心被特务们听见!”
周立行这段时间怀里揣着方结义的四封信,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信拿出来。
但他也不想听大家扯皮,该他说的,他也要说出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只是这里被炸了,又不是分堂都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