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沽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姓闻,傅岐一家一家摸过去,直到看见某个院子里供了一排不同教派的神像,神像前晒红薯干的阿婆长着和我极为相似的眼睛。
傅岐礼貌而克制地敲了敲一直敞开的门。
“您好,请问是闻俞家吗?”傅岐问道:“可以进来吗?”
阿婆啊,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门开着不进来反而敲门询问的傻子。
“谁啊?进来吧”,她往门口走几步,直至看清了鸭舌帽下那张远远脱于常人容貌的面孔。
阿婆手里一盖帘的红薯干莫名掉了一地。
面前的年轻人替她一一捡起来,放回去盖帘排队,她缓过神,背靠神龛,即使在极强烈的预感下,她还是不死心,问面前的年轻人,你是谁。
傅岐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这一瞬还是迟疑几秒。几秒后,他说:“我就是闻俞的男朋友,我姓傅。”
听到这里,我想,阿婆和闻保东肯定一次都没去过我妈的墓,不然早就该看到傅岐的大名了。
阿婆说:“傅先生,我们闻家不欢迎你。”
傅岐将带来的见面礼逐一放好:“您就是小俞的奶奶吧,我听他说起过您。”
傅岐描述,他提前背好的暄还没寒完,阿婆先哭了。
“小俞的奶奶,那位八旬不到的老太太,哭着求我放过她唯一的孙子。她说小俞命苦,小时候姐姐为了救他淹死了,长大一点妈妈为了他操劳病死了,他爸为了支撑他上学累出一身伤,就连她自己,为了孙子把平时舍不得吃用的,全上贡给了神佛。”
“她还说,‘我孙子考上大学不容易,我就算是一头撞死在这也得让他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是你,你害了他!你让他跟一个男人不清不楚,你让他以后怎么面对老闻家的列祖列宗?!’”
“我说”,傅岐短暂停顿,接着说,“我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愧对你家的列祖列宗’,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想太多,我只是觉得我爱小俞,一辈子都会爱他,为他死都行,所以他跟我在一定是幸福的——子孙幸福,当祖宗的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太太不算同意我的观点,她掼在我脸上的巴掌不轻,可我担的起,但她手枯瘦干瘪,茧子划破了我的脸,她不停地哭,在骂,在心疼她孙子,我有一瞬间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害了小俞。”
没有,我大概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无声回应我的傅岐,没有害我,你永远都是救我的那一个。
“我准备的见面礼里有一兜子现金,没数,装到满就停了,大概几十万,不多。”
“我想的是,既然他们总需要小俞寄钱回去,那我给他们”,傅岐微笑,“初次见面没准备太多,怕以为我是人贩子,但只要我能说动他们愿意让小俞跟我结婚,剩下的,他们要多少我给双倍。”
“我说完,就又挨打了”,傅岐笑了笑,“老太太挺有力气的。”
“你以为你有钱有势就可以强迫我孙子吗?我告诉你,这是违法,是强|暴!”阿婆的盖帘用了很多年,横伸出许多竹刺,所以当盖帘劈头盖脸地打向傅岐时,那些竹刺就划的他额角脸颊都是血丝。
傅岐不躲,也不反抗,就挨着。
院子四面漏风,不多时赶来许多看热闹的,也是小沽的日常活动匮乏,他们一见这么热闹的场景腿就栽进地里了。
几个锅盖头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声音很大,蛐蛐起来半点不背人。
“听意思,这是闻家那小子的男姘头?呦呵。”
其中一个:“那小子真喜欢男人啊,我以为他是放那谁走,故意闹的。”
“嘘,村里别提那晦气东西!”
几个人轮着呸几声,一人说:“说起来,男人和男人,走哪?”
“能走哪?那呗”,互相一阵捅捅咕咕打闹后,“你们说,是他走闻俞,还是闻俞走他?”
“你好奇?你问问啊。”
被怂恿的人梗着脖子喊:“哎!你俩谁是底下的?”
傅岐回头看他们,没有停顿的说:“我是。”
他们估计没想到,以闻俞那种营养不良的体格子竟然能压得住面前这高大英俊的有钱男人。
那人撇了撇嘴,“喜欢男人,绝后咯。”
“‘绝后’这两个字彻底刺激到了老太太,她发起疯来,盖帘子也折了。”
傅岐半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片刻后又睁开:“她让我跪下,磕九十九个头。”
“我就问她,‘磕完,你们就能同意小俞跟我在一起?’”
“老太太说,磕完她同意,至于闻俞父亲同不同意,她不能保证。”
“我当时想,有一个算一个,有一个同意也好啊。”
“我就跪下了。”
傅岐说的非常随意。
“那是我第一次下跪,姿势不太标准,听见他们在后面笑我像蜷起来的虾米,我就直起身子,但这个姿势磕头又很不方便,非要形容,有点像订书器。”
“我实在是不会磕,几个之后才有点掌握要领,磕起来顺畅点。”
傅岐唇角的笑意带着一点控诉:“地挺硬的,裤子擦破了,我的膝盖也肿了。”
那些年苏秘书分享给我的渣攻渣受小说里,临近结尾了,总会有一段针对渣攻渣受后悔时撕心裂肺的描写,我也挺想描写一下现在自己的心情,但我发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心脏抠出来,嚼碎了,再装回去,然后问它,你怎么死了?
就是这样的感受,大概吧。
我摸摸脸,半个泪珠都没有。
闻保东终于能插上话,冷笑:“你倒是没给老子磕两个!”
傅岐微微偏头,看他:“九十九个,不多,你回来的时候,恰好磕完。”
当年闻保东挥起的铁锹被冲进来的两个安保拦下,他们强硬地架着傅岐离开,已是漆黑的夜,天空泛不起半点星光。
苏薇薇趁人乱夜黑,指挥其他人把礼物和钱都拎走了。
一来一回,除了盖帘竹刺上轻微的血迹,好似这个院子从来没来过一个磕满九十九个头的年轻人。
闻保东醉醺醺的赶走人们,阿婆也不愿多说,闻保东对于这件事就只剩了一点点印象——他家在某天突然来个下跪的年轻陌生人。
一直到现在,在傅岐咄咄相问下,面前这个害死他儿子的人和很多年前下跪的背影渐渐融合,闻保东终于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