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怎么到的医院。
只感觉浑身都在麻,脑子指挥不动手脚,手脚也不听脑子的话。宋烁让我自己开门进去,耳朵听到她的声音,搭在门把上的指头却连用点力气都不肯。
我在病房外头站了很久,膝盖僵成了老头的假牙,动一下,嘎叽嘎叽响。
我就这么嘎叽嘎叽地走到了闻瑕的床前。
闻瑕瘦成了一把骨头,动不了,一双漆黑的眼咕噜咕噜地看我。
就这一眼,我甚至忘了闻瑕姐的五官本该长成什么样子。
“…俞……”
闻瑕姐嘶哑的声音:“她们…替我找到你了……”
“对…不起”,闻瑕姐停顿了将近半分钟,像是攒足了力气,终于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这么多年不见,再见却让你见到这样的我。”
我摸了摸脸,平静地留不出一滴眼泪。
张嘴,想说话,一团血腥的东西先从我的嗓子里冒了出来。
闻瑕姐洁白的被子上,被我咳出的血洇出了一圈不太好看的深红。
“对不起”,我也道歉,用衣摆去擦那片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闻瑕能动的只剩一颗头,她眨眨眼,又眨眨眼,密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更加明显。
“这段时间,我哭了很多次”,闻瑕说的很慢,“…懊悔、害怕、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小俞,姐姐这辈子,活得好累啊。”
她望向我,眼神柔和,跟许多年前别无二致。她语气轻缓,毫无波澜,平淡地像是再问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从重症里被抢救出来到现在,我瘫了整整七个月了,治不好了,能见你一面,算是没有遗憾了……你看,你方不方便帮帮我,签个字,送我走。”
闻瑕努力勾着嘴角笑起来:“…弟,再帮姐姐逃走一次吧……”
不行。
我竟然不太记得在闻瑕的病床前哑着嗓子都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那些话太难听了,太歇斯底里了,我后来想去回忆的时候,就半个字都不记得了。
人崩溃到了一个极点,所有情感都是麻木的,伤人的、恶劣的、报复性的,每一个字都不受控地从我的嘴里掉下来,然后砸在闻瑕的身上。
我只记得,到最后我的下巴上都是嗓子里冒出来的血,闻瑕闭上了眼,不再提死亡的事。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算是我对闻瑕唯一的苛求。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傅岐不知道在做什么,向来发消息不断的他今天竟然也沉默了,我打开手机,刷新又刷新,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早上的:
[宝贝儿,今天临时有会走的早,早餐在温箱,必须要吃!!工作加油!ps.临走你还没醒,我有偷偷啵一个喔。]
我在聊天框敲了又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出去。
收起手机,我在扶梯侧面的平台上看到了坐着发呆的宋烁。
我坐到了她旁边。
宋烁从包里拿出一顶鸭舌帽,扣在了我的头上。
“别摘,也别看我,听我说话。”
宋烁低头玩起了手机,我余光看,是消消乐。
“闻瑕姐的病房是vip3,但是相邻的1、5,对面的4,住的都不是病人。”
这时,4的门刚好打开,走出一个穿着病服但脚步稳健的高个子男人。
男人打量的目光巡视一圈,落在我和宋烁的身上时明显停顿了几秒,但随后,他便冲着宋烁小幅度笑了笑。
“他是做什么的?”我皱了皱眉。
“监视的”,宋烁摁了半天屏幕,一个都没消下去,一局结束,她点了重新开始。“两人一组,一共三组,24小时轮岗监视。”
“闻瑕跳楼,跟这些人有关系”,我攥紧了手,不住颤抖,“……我要报警…不,我要杀了他们。”
“他们只是收钱办事的打手,你如果想替闻瑕姐杀人报仇,那我给你指个方向。”
“你先下楼等我。”宋烁关掉游戏,起身拎着包。
我依言,站上扶梯缓缓下行,看到宋烁走到高个子男人身边,将一个纸包给了他。
宋烁很快追上了我,她单肩背着包走在我身边,包坐着步伐轻轻晃,明显轻了很多。
“你给了他什么?是钱么?”我问。
“是啊”,宋烁答得很无所谓,“我收买了住在4的这个人,他负责的时间段我可以来探望闻瑕姐,他不会多问,也不会告诉他的老板。”
“你给他多少钱?”
“一次一万块。”
“你哪来的钱?”
宋烁扭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许久后,她收回目光,脚尖捻起一个小石头,带着它往前滚:“都是闻瑕姐的钱,她出事前攒的,本意是留给我读书念大学的……你别吃醋,你俩的血缘亲情我怎么都比不过的。但是呢,这些钱现在也花的差不多了。”
“医药费和监护费的大头花销都是那个人出的,我负责点日常的开支就已经捉襟见肘,算算,那些钱就是把我卖了我也出不起,所以只能让闻瑕姐这么被监视着被看管着…可怜地、苟且地活着。闻俞哥,我真的尽力了。”
“你有钱吗?”宋烁捋着包带,“……我跟踪你很久了,我知道你在和一个有钱男人谈恋爱,这没什么……爱情嘛,都可以理解,但你能让他救救闻瑕姐么?”
“还有沈瑶瑶,她进学校是校长副校长一起出去迎接的,叫我谈事,直接占用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还恭恭敬敬的。我知道她一定不是普通人,她也可以救救闻瑕姐的,对吗?”
轻轻的风迎面来,我微张着嘴,感觉喉咙里一股脑地全是风,说的话干涩无比。
“不用”,我僵硬地说,“……我自己可以。”
宋烁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忘了怎么到的医院,却清晰地记得怎么走出的医院。
瑶瑶没跟着一起上楼,此时侧靠在车门前边向我们招了招手。
“上来说!”
宋烁犹豫了一下:“来的路上你就开的七扭八歪,行不行啊?”
“没问题!”瑶瑶钻进驾驶室,“我当年的陪练可是苏秘书,虽然后来她被吊销了驾照,不过练的还是不错的。”
宋烁哼声:“都被吊销驾照了,还能不错到哪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后视镜里映出瑶瑶微微弯起的眼,我的角度望过去,正与她目光相对。
“你闻俞哥有个倒霉小叔子,读高中时阑尾炎发作自己不知道,还以为单纯吃坏了肚子,结果呢,半夜就晕过去了!是苏秘书一路开车送到医院的——隔天,就因为严重超速被吊销了驾照。”
说到二岚,我也跟着笑笑,这时忽然察觉到宋烁有些不满的视线,我抿了抿嘴,干脆靠着车窗,听她们说话。
“那你呢?”瑶瑶转移了话题。
“你跟闻俞姐姐怎么认识的?”
宋烁回答的很坦诚:“我十岁在孤儿院打架出走,走丢了,闻瑕姐捡我回去,就一直在一起生活了。”
“你走丢了小学怎么上的?”
宋烁理直气壮:“我是找不到回孤儿院的路,又不是找不到回学校的路。”
“……”
“哦,挺有道理的”,瑶瑶摁了摁喇叭,提示前面的车已经是绿灯,“可按说闻瑕捡到你时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觉得跟着她比在孤儿院好?”
“她是很好的姐姐,很好很好。”宋烁突然拍了下我的手臂。
我无奈,点点头,示意我在听。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也不怕苦,多累的零工都打,只是没有任何证件,很多地方都不要她。”
“我那时候也还小,脑子不多,从路灯杆上抄□□的电话,我俩联系过去,还真办了个名字是‘张瑕’的□□。”
宋烁短短叹气:“不过一开始呢,我并不知道张瑕是假名字,是后来,日子长了,她对我终于有了信任,这才慢慢告诉我很多事,包括她的真名,以及从家里逃出来的原因。”
“什么原因?我方便听吗?”瑶瑶问的是宋烁,视线却从后视镜的反射里看向我。
我苦笑道:“别告诉傅岐——我家重男轻女,欺负闻瑕姐,高中那年她就逃出家了,本来是件好事的。”
“那你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瑶瑶问。
“我?”我犹豫一下,“一个脑子也不多的弟弟?”
“你没帮她?”
“算帮了吧”,我移开视线,不再多说。
“他帮了很多”。宋烁接过话,盯着我:“闻瑕姐说这辈子你帮她的够多了,大学是你好不容易读上的,她不愿意也不应该打扰你。”
或许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全说了出来,宋烁整个人都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