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颜沧海笑道:“原来是岛主千金,怪道如此本事。魔音岛我只耳闻,但本教素来谨小慎微,是万万不能惹下强敌的。本来尚想留燕姑娘一条性命,现在却是不敢了。”当下朗声道:“你们听明白了吗?今日杀的是无名之辈,决计不能泄露身份。”
“十大罗刹”齐声答是,这场景倒也壮观。
颜沧海嫣然巧笑:“燕姑娘觉得,本教安排得可算得当?”
燕琳似无所觉,回望北方喃喃有语。
颜沧海面色微变,扬声道:“你说什么?”在场都是练过家子的,燕琳说话虽轻,却无一逃得过众人的耳朵。
燕琳冷冷道:“我说什么想什么与你何干?要动手就快些!他日魔音岛不能将修罗教夷为平地,也是我命薄如此。”
颜沧海道:“本教还有个良心规矩,能满足死人的一个要求。燕姑娘有什么遗愿,大可一说。”
燕琳冷笑道:“你有这般好心?省些时间,快动手罢。”
颜沧海道:“修罗教脱胎于‘韦陀教’,教义中有‘因果业报’之项。大伙儿杀人总是要帮死鬼完成个心愿,也算尽心尽责,不至受‘轮回之苦’。”她们一个要求动手,一个非要说心愿,竟然僵持不下。
燕琳秀眉一扬,傲然道:“我偏不理你们的破规矩!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颜沧海笑道:“燕姑娘何必逞一时意气?现下不说,之后可没机会啦。”
燕琳冷冷道:“我若死了,自有人为我报仇。魔音岛也好,李大哥也罢……届时何一剑再找上门来,颜教主自请多福。”
颜沧海眉心一动,微笑道:“江湖上传消息极快,可守秘密也容易。你死在这里,谁也不知,他们怎么为你报仇?”
燕琳哼了一声,道:“少拿话诓我!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李大哥,可笑人家半点没把你放在心上!你恬不知耻地惦念他,焉知他此时正和慕姐姐相携相伴?”
颜沧海怒如火烧,正要下令动手,猛可一醒,心道:“小丫头激我动怒,切不可上当。”不由转颜笑道:“哪个‘慕姐姐’?叫得好生亲热。说不准你的李大哥有了新欢,就忘了同你的‘约定’了。”方才燕琳喃喃自语的正是“他们怎么还不来?”
燕琳秀眉微扬,俨然动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大哥是正人君子,慕姐姐是名门淑女,哪像你这邪教妖女般不守信义、毫、毫无礼法?”说到后面,未免声音稍弱,显得底气不足。
颜沧海暗暗好笑:“嘴上说得好听,你心中可不起疑了?”于是笑道:“姑娘教你一个乖,你听也不听?”
燕琳冷冷道:“我现在插翅难飞,你既要说,我难道得掩耳不听吗?”
颜沧海道:“我们的过节,揭过去也容易。倒不如同仇敌忾,为你我的心事出一分力。”她一门心思扑在李刈身上,梵天楼一事,只看得见李刈对燕琳的百番回护。虽也知卫端对其倾心相待,可在她看来,卫端自是万万不及李刈,燕琳如何会“舍好取劣”?何况卫端沉默寡言,一向只见李、燕说笑唱和。
燕琳怒道:“谁同你是一丘之貉?”
颜沧海沉吟片刻,道:“唔,你方才回望北方,莫非他们去了北方?”瞧见燕琳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下暗喜,说道:“我猜对了,北方……是去关外是不是?”这么一想,越觉合理,李刈从关外来,迟早该回去一趟。
燕琳一咬牙,道:“你杀了我吧!”语气甚是颓然,显然是因“泄露行踪”而难过。
颜沧海笑道:“何必如此,你带我去,我保你如意……”说话走近。
眼前红光一亮,长剑贴面刺来,“咣当”一声,只听得刀剑相交之声,颜沧海猛可退后,耳鬓的秀发却已被望帝剑齐整削去!
颜沧海出了一身冷汗,怒极反笑:“好好招待!”
这厢燕琳暗叫一声“可惜”,剑光霍霍,已同“十大罗刹”对上阵来。既然交战,她当即放下杂念,悉心迎敌,登时将平时所学尽皆用了出来!
燕琳性子冷静果决,遇强则强,“十大罗刹”的合攻虽妙,她一时却也不落败。却见她手持望帝,一路“造化乾坤剑”行云流水地使将下去,剑光如一匹云霞,照得诸人脸上晦暗不明。间又合以“仙猬刺”的妙用,寒星点点,众人一时不能欺近。
但毕竟“以一抵十、众寡悬殊”,燕琳几招“惊潮掌”格挡,跟着几式“拂袖功”破开阵式,几回金鸣交错之声后,终落下风。
燕琳见“十大罗刹”阵式不乱,心知抢攻无效,手下剑招不乱,心中却暗暗叹息:“罢了,我力战不逮,自刎便是,绝不见辱。”
心念未已,一缕箫声钻入耳里,那箫声时近时远,时快时慢,却端得音律美妙、催人欲醉。燕琳只觉心中一麻,只想放下望帝,和律而歌。她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忙收摄心神,运起“周天幻境曲”的心法,抵挡邪音侵扰。
纵目望去,众人皆被箫声所迷,如入幻境,手舞足蹈,痴痴发笑。不容细想,按律听音,燕琳一剑扫去,横云断峰,登时废了众人武功。这一剑一气呵成,端的姿容飘逸、行止潇洒,深合乾坤剑“扬絮式”精髓。
燕琳甫一收剑,箫声即停,众人恍然惊醒,皆觉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颜沧海见机不对,也不管倒地难起的下属,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燕琳身边有不输于颜沧海“玲珑”马的千里良驹,此时上马追击,谅也来得及。但以她想,自己百般骗得颜沧海相信李刈在北,不让她去扑个空岂不白费力气?纵使不幸遇上,但想修罗圣女见到李、慕二人的神情也足以一解心中郁气。
燕琳也不管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复杂地扫过道上树林,终是轻叹一声:“出来吧。”
卫端见燕琳纳剑入鞘,便待离开,哪知自己方才倾尽全力,吹箫时不觉,骤然停下,不由遭了反噬之力,跟着气血沸涌,激发了新一轮的“真气逆冲”。
这时引发顽疾大为不妙,卫端不愿在此倒吹,当下以“九曲”境之理,用“心眼”引导真气顺流。才小试了片刻,听见燕琳轻声曼语,一时情怀激荡,正逆之气横冲猛撞,不由眼前一黑,就此晕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端悠悠醒来。微一张眼,但觉烛光刺目,压得眼皮越发沉重。他不觉阖目,安神香催人欲睡,脑中一迷糊,再入睡乡。
第二次醒来已是天明,堪堪可见窗栊明亮。朦胧中,听得有人在轻声谈话。
说话的似是老者声音:“卫公子脉象之奇,请恕老朽无能为力。”
中间好一阵子沉默,才听得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公乘先生是齐国名医,《黄帝扁鹊脉书》更是脉案之宗。连先生都无能为力,天下间……还有谁有此之功?”声音清悦婉转,隐带愁意。
卫端心中一个激灵,不由清醒了几分。费力张眼,果然瞧见燕琳站在门边同一老者说话。那老者约莫六旬,相貌古朴,颔下三缕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想来这便是燕琳口中的“公乘先生”了。
却见公乘先生苦笑道:“老朽实愧虚名,累得姑娘慕名而来,却无所得。”卫端心中一震:“她……她来临淄便为求医?”痴望少女,心中竟不知何种滋味。
燕琳微一沉默,道:“先生能预断生死,不知……他还有几许生机?”
公乘先生沉吟半晌,说道:“卫公子的病情,老朽毫无头绪,自也不敢断言。可这脉象时而强度过盛,时而奄奄一息,可见气血盛衰巨变,实非长久生机之象。”
卫端听得这话,脑中“嗡”地一声,暗自苦笑道:“我毕竟命不久矣……”
却听得燕琳涩声道:“多谢先生。”
公乘先生长叹一声,正欲开门而出,忽然驻足说道:“公乘阳庆枉称名医,然则人外有人,名医……不,神医之谓,天下间,只有她当得!此人在民间,声名不及老朽,可医术之高,只堪高山仰止。老朽的《黄帝扁鹊脉书》也曾得她斧正。只这人行为怪异,向她求医未免……”说到此处,不由顿住。
燕琳说道:“先生说得可是‘神医’端木蓉?”
公乘阳庆微露讶色,说道:“原来姑娘知道这人,何故弃‘明珠’而选‘瓦砾’?”
燕琳只道:“先生或许不知,神医端木蓉已有嫡传弟子,此人将来成就只会在其师之上。”
公乘阳庆怔了一下,不觉抚须笑道:“薪火相传,正该如此。看来老朽也该寻个传人。”话毕迈门而出。公乘阳庆悬壶已久,淡看生死,他既见燕琳知晓端木蓉,当即放落一桩心事,一心只想寻个颇有慧根的徒弟。后来在其古稀高龄,终于遇上了仓公淳于意,倾囊相授,传为千古佳话。
燕琳却无公乘阳庆这般洒然,听了这番话,心中大是懊悔。当日她一心撮合李刈和慕无心,是以走得分外匆忙,倒是平白浪费了大好资源。可转念一想,卫端顽疾乃练武所致,恐怕医术通神的慕无心也毫无办法。这么一想,更觉柔肠百结、无可遣怀。
卫端见燕琳呆立原地,触景生情,心中也是满怀愁绪。正自出神,忽见燕琳漫步过来,卫端心下一慌,赶紧闭眼。
却听得轻缓的脚步声渐近,过得片刻,分明感到少女坐在床侧,呼吸约隐可闻。卫端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膛里不断放大,震得耳膜沙沙作响。
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燕琳动静,心中更乱成一锅粥,怎么想都不对滋味。忽觉脸颊一阵湿热,卫端怔了片刻,慌忙张眼,果然瞧见燕琳神色凄然、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一下卫端惊到极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安慰些什么话。燕琳素来淡定从容、言笑晏晏,莫说落泪,便是黯然神伤也少有见之,实在由不得卫端不慌乱。
可卫端慌乱,燕琳只有比他更慌乱。她性子骄傲倔强,从不在人前落泪,这般被卫端撞见,不禁又是尴尬又是狼狈,只想抽身离去。
“燕……燕琳。”卫端见她作势离开,连忙叫道。
他不叫倒还好,这一叫,“新仇旧恨”登时涌上燕琳心头,不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卫少侠,我和你很熟么?”
卫端呐呐地答不上来,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燕琳神色漠然,卫端却是神情惘然。
卫端低声说道:“我……不辞而别是我的不是。”
燕琳冷冷道:“你有错没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端苦笑了一下,说道:“是我糊涂……以为我离开……”
“你以为什么?”不等卫端说完,燕琳冷冷打断道,目光似漠然无波,又似婉转神伤。卫端心头大震,一时动情,张臂欲搂少女。
燕琳侧身避开,冷冷说道:“卫大侠长本事了,就想欺辱我么?”语至微处,悄闻哽咽。卫端心中又爱又怜,又悔又伤,诸多情绪混杂,几欲爆炸开来。
他怔忪半晌,挣扎下床。燕琳又急又气,锐声道:“你干嘛?”一把按回床上。卫端微微一怔,却见少女秀眉微垂,星眸欲滴,神情难描难画,不觉痴了。
一时之间,房间又恢复了寂静,只闻二人的呼吸之声和缓缓的心跳声。
“卫端,我一次和你说个明白。”静默许久,燕琳终于缓缓说道。
卫端连忙点头称“是”。
燕琳瞧了瞧他的神色,沉默了片刻,说:“我很少和你说魔音岛的事,不是因为……而是实在没必要说。岛上众人的行事,想来你也不见得会喜欢。”
卫端不由想起了龙古生和齐天翎,不觉暗自点头。当即说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燕琳瞪他一眼,说道:“你也知‘我是我’?”
卫端见少女轻嗔薄怒,面上虽然尴尬,心中却觉舒畅。
燕琳接着又道:“齐师兄确实是‘人中之龙’……”见卫端暗暗皱眉,不觉微微一笑,“但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也不该自怜自伤。”
卫端面上一红,嗫喏道:“我……”
燕琳不睬他,继续说道:“还有别人跟你说什么,你这笨蛋都信吗?哼,楚元一……”
卫端忙道:“你别怪罪楚兄,是我糊涂,他一直劝我的呀。”
燕琳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直看得卫端面燥起来。燕琳摇了摇头,说道:“你对他大有好感,我倒是不明白……”
卫端心中微微一沉,道:“他怎么了?”
燕琳道:“也没什么。只观琴声而知人心,楚元一的琴声过于工巧圆滑,我总觉他乐心不纯。”
卫端哑然失笑:“这算什么根据?工巧精妙,不正是因为他技艺高超么?”
燕琳一时难解释明白,不愿同他争辩,缓缓地道:“这事不论。既然楚元一也是百般规劝,那你一走了之,又算什么?”
绕了半晌,还是回到原点。
卫端大是尴尬,嗫喏不答。
燕琳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不说我也知你转什么傻念头,可你也太不把我当人看了。”
卫端心头一跳,急道:“你严重了,对你我敬重不及,怎会……”
燕琳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没说也没问,就径自帮我做决定,我难道是物品吗?你怎知……我会舍你而去?”
燕琳此话虽非直抒胸臆,在卫端听来已大受感动,他虽受了责备,心中却觉甜丝丝的,当下由衷道:“是,我错了。”
燕琳却沉下脸来,说道:“我们恩怨分明,你救了我一命,我定会照料你恢复如初。到那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卫端听她说得坚决,心中打了颤,忙道:“之前是我糊涂,以后绝不会如此。就算哪天我真的挨不过……”忽地顿住。他不禁想,那天要真的来了,他情愿燕琳看着他死么?生离尚且难忍,死别又当如何?
这么一想,心中又不禁犹豫起来,不敢做这个“保证”。燕琳却没说话,似乎在等他自己把话说完。
卫端抬头看她,却见燕琳美目流辉,好似一袭星光,一眼看不到尽头。卫端无法从中找到暗示,却分明感到,叫他离开眼前的少女,看不见、听不着,本身是一种残酷。
卫端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想再离开你的。”
一线日光斜射进来,照得燕琳玉颊融融有光。借着这线日光,卫端似乎瞧见她若隐若现的微笑,他心中温馨,不觉握住了少女的小手。
燕琳明显地怔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开去,转目望去,却见日光越泻越多,屋子里亮堂起来。一片明亮中,二人觉得心中的阴霾也渐渐驱散了。
这次卫端过度使用“九曲”,引发气血逆流,实使得身子受了不小的影响,是以足足休养了三日,才恢复了精力。
既然临淄名医公乘阳庆素手无策,二人自没必要在此耽下去。燕琳想卫端纯属于习武不当,推根溯源,倒不如在“乐道”上下功夫。魔音岛浸淫乐道已久,不乏个中好手,或许有人能解“真气逆流”也未可知。这想法虽然荒诞,但如今之计,也只能一试。当下去问卫端意见,难得首肯,便决议南返。
卫端近日都待在房间,出了客栈,才瞧见燕琳的坐骑分外眼熟,不觉多望了几眼。燕琳白了他一眼,道:“怎么?马我也不能借么?”这匹马正是齐天翎托勒西送的昆仑神骏。卫端不辞而别后,她待在“听水阁”,跟勒西学了几天骑术,才借马直奔临淄。
卫端怕她再算旧账,连忙上马。哪知白马认生,昂首嘶鸣一声,差点把他颠下来。燕琳不觉莞尔,抚着马鬓,大赞马儿乖巧机灵,直把马上人臊了个大红脸。
二人一骑,一路风尘仆仆。这日踏入楚国境内,才入市集,便听得慷慨激昂的击筑之声。筑歌一声一壮,亦哭亦悲,虽在市井,丝毫不淹没于噪杂之中。
卫端不由叹道:“此筑歌之声,上绝碧落,下临黄泉,非有愤慨伤心事,不能有此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