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端年少情热,虽给常无为说中心思,心中却甚是不服:“既是没写,你为何断定不得圆满?爱侣偕老,难道不是很好?”口中只道,“那你说这故事,有何用意?”常无为自不会平白当说书人。
常无为笑道:“伊登在此坐化,又大书特书了一番她的故事,难道只是无聊之笔?她没写‘后来’,我倒是要猜想这‘九幽之剑’便在此洞之中。望帝神剑至烈至阳,是以向日长供于望日台,浸淫日华;九幽鬼剑至寒至阴,那么藏于冥冥之地,不见天日,就合乎常理了。”
卫端面色一变,道:“你要盗剑?”
常无为笑道:“我不过是拿来一观,还不一定合用呢。再说这主人死了百十年,何来盗剑之说?按你之言,望帝剑也不该给了燕琳。可惜宝剑不朽、人不长久,望帝剑能再觅良主,伊登纵使保住形骨、红颜不老,也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卫端自然说他不过,悻悻道:“那你要我如何?”常无为耐着性子说了故事,自然要借他之能。
常无为道:“我少年之时,便常来此地,可惜因为不通文字,始终不得法。此番有了通译,虽知端底,却不如少年时领悟得多。卫端,你猜是为何?”
卫端自然不解,常无为微笑续道:“有道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你见识越多,越容易为外物所影响。若如混沌初开,蒙昧不知,所思所想便会脱胎于本能。庄子所言新出之犊无所畏惧,正是此理。”
见卫端仍是不解,常无为说道:“卫端,你不识拉丁文,不妨看看这些刻文的排列位置。”
卫端如言观看,他不识文字,文字在眼中便缩成“一点”,各“点”错落排列,恍然间如置浩瀚星宇,星斗交织,隐成乐章。卫端猛可一惊,迟疑道:“这似乎、似乎像……”
常无为颔首道:“确实是天象乐章!那日在海上,我见你使的功夫,虽脱胎于天象,实则不离音律。金元宝是天象入武,我是音律入武,而你却是将天象、音律、武学三者相融,这倒是我二人不及了。”要知人所能有限,多专一门,走火入魔的风险便多了一层,否则学究天人的通士,岂不成了万物皆入武学的神人?常无为纵然明白道理,投之实践未必能够,卫端其时气血颠倒,本已命不久矣,自无需担心身体受损,反而突破了常人的局限。
卫端听他三言两语道出根源,口中不说,心中实是佩服。
常无为笑道:“如此愿闻清音。”
这却是来日来不知第几人要他奏乐了,虽数这个最不愿,却也最难回绝。卫端隐隐觉得不该相帮,但其学乐甚痴,到底对这乐谱颇为挂怀,又想那“鬼剑”不见得在此,便算在此,也不见得找到,按律奏乐倒也无妨,何况他心急如焚,实盼着快点逃出生天。
卫端心念一定,当即取箫,经了“冥冥洞”一摔,玉箫因镀了真金竟未磕损,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卫端凝望四壁刻文,渐入宇宙洪荒,一时难辨方向,星辰四移,飘忽不定。常无为见他迟疑不决,当即说道:“天分廿八宿,与兹起律。廿八宿又以北极紫微为首,你按星象图寻群星之首北斗。”
卫端凝目再看,果见众星绕一星而动,常无为又道:“《甘石星经》中说道:‘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帝坐北斗,分四时,成四向。《鹖冠子》中记载:‘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斗杓在何方?”
此地处震位,震卦在东,卫端略一思量,答道:“东方!”
常无为微微一笑:“剑指东方,好的很啊。你从北斗处起律,往东方成调。我再教你廿八宿占风雨的歌诀,你按此歌诀便知各宿对应何种气象,以此对应五行八卦之数,再换算成五音十二律。听好了:‘虚危室壁多风雨,相逢奎处天方晴,娄胃乌风天寒冻,昴毕温和天欲明……’”
常无为知卫端记性甚佳,将歌诀缓缓说了两遍,也就住口,任他默记。卫端想了一阵,按律成调,初时尚艰涩,后来渐入佳境,常无为听音辨律,不由叹道:“女宿女权主事,自是自谓,而后虚、危、昴暗、井变,皆是乱世不详之兆,伊登一生无幸,当可断言。”话音方落,卫端箫声戛然而止。
常无为道:“怎么?”
卫端道:“已是曲终。”
常无为终于露出一丝愕然,沉吟不语。
多洛莉斯冷不丁道:“你曲终调在何宿?”她在二人说话时,一直沉默如木石,此时开口,倒是意料之外。
卫端愣了一下,依言答道:“荧惑在心宿。”多洛莉斯一颔首,又冷着脸不言语。
常无为却拍手笑道:“原来如此,荧惑守心,不详之最。荧惑又名罚星,司天下人臣之过,意喻征战与灭亡。”
卫端茫然不解:“这同音律有何干系?”
常无为道:“乐如其人,伊登生之不幸,非哀乐不奏。她既将曲终定为‘荧惑守心’,荧惑莫定,九幽之剑,当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妨倒着吹回去。”
卫端吃了一惊:“又要倒吹?”
常无为笑道:“你吹了这多回,还怕这一次?”他还不知卫端在慢慢将气血顺回来。
卫端暗暗思量道:“反正眼下也逃不过,我既知顺流之法,倒吹一回也无甚要紧。”当即一颔首,按律倒吹,这一回自比顺吹更为艰涩,半日才吹了几个调。
卫端本以为此次倒吹会同向日倒吹《周天幻境曲》一样难耐,哪知体内气血飘飘忽忽,如置虚无。卫端古怪极了,当即开启九曲三境的“心眼”,这一下吃惊到十足十。他按照“五行引流”法,气血本已顺了大半,哪知这一回却全然看不出“顺逆之流”。若将血脉比作江河,江河或顺流或逆流自有定数,绝不可能上游是往东、下游往西,可卫端的“江河”却是似动非动,分明见其流水,却不见流向。
原来卫端与燕东城对决时,为燕东城地谐风势所罩,正逆真气也提到了十足十。卫端机缘巧合借了燕东城的“风势”,借风引流,风无定形,水无定状,真气也随之融合阴阳,顺逆相消。他在那时感到的似阴似阳的清流,正是相合的正逆之气,如太极阴阳,终成圆满。既然介乎阴阳,他便也突破了正逆的局限,成常人双倍之功。
卫端茫然而奏,忽又停住。常无为道:“这又是如何?”卫端遥手一指,道:“此处提不上调。”
常无为暗忖道:“向日我教过这小子换气法子,天下乐曲无出《周天幻境曲》的樊笼,按理不该停调,除是……”心念一动,一掌扫去,冰岩簌簌而动,异响在四壁传了一圈,却见伊登盘坐处露出一道暗格,一线亮光自□□出。
常无为叹道:“藏物用得是墨子机关,谜面却是‘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这一路谜解下来,伊登也算是集百家之长了。”说话上前,取物而出。正如常无为所想,伊登安置的不是别个,正是耗她十年之功冶炼的宝剑。这“九幽之剑”不同常剑,反是剑柄甚长,剑身极窄,远远望去,却如一根天然而成的冰棱,棱角分明,冷寂通透。
卫端见过望帝剑之神采,再见此物,不免失望,转眼见常无为面露古怪,还未惊奇,却听得常无为说道:“小子,你试试!”不及反应,宝剑已送入怀中。
卫端一经触碰,便觉一股刻骨寒意交织灼灼火烧袭入体内,他一个激灵,险些将剑抖了出去,跟着再无不适。卫端定了定神,凝神打量此剑,就近观看,唯有剑身与剑柄处接连的寒玉石雕工精致,足见大家风范,其余皆如初手打磨,纹路错序,不甚光滑。
常无为见卫端殊无喜色,摇头叹道:“可惜可惜!良禽择木而栖,可这木头竟是个榆木脑袋。”
卫端呆了一呆,问道:“这剑选了我?”
常无为嘿然一笑,只道:“大巧若拙,小子中士闻道。”
卫端仍有些迷瞪,顺手拔出剑来,登觉面上一寒,碧光隐隐间,但见剑身如一方玉尺,齐整中直。
常无为点头道:“外圆内方,外拙内巧,玉剑无锋,有些意思!”卫端心中却想:“剑鞘有锋,难道是用剑鞘杀敌?”反正用外鞘还是内剑他都无兴致,正欲将玉剑交还给常无为,多洛莉斯冷不丁道:“这剑见过血光。”
卫端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多洛莉斯道:“这碧光色泽诡异,应是噬血所致,绝非寻常玉石的通明温润之光。弄得不好,亡于此剑之下的,便是那个献剑的年轻人。”
卫端心头一骇,不悦叫道:“你这人不会说好话么?”
多洛莉斯冷冷道:“我从不说好话。”
常无为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如此说法,倒也解释了伊登为何不道后来事呢。《庄子》外物篇中讲述道:‘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苌弘化碧,玉剑无情,这剑不妨就叫‘苌弘’吧。”
卫端听了二人言语,心头更是厌烦,收剑入鞘,往前一递,说道:“还你!”
常无为不接,笑道:“反正我们是一道,你先拿着无妨。”
卫端微微一惊:“我们哪里一道?”
常无为笑道:“你不是想离开这里么?要想离开,便须听我的话。”卫端大是泄气,闷头不语。
常无为踱步道:“方才我取苌弘剑,发现那暗格如火中烧,伊登未移座之前,也是身现红光,看来下边是座火山……此地天然构造,加之机关精巧,真可说是无可匹敌了……”卫端对常无为自语一概不理,只两眼紧盯,生怕错过离开之路。
常无为议论了一番,忽然向前,伸入暗格按了一按,随即听得“轰隆”一声闷响,一壁之门随之洞开。常无为笑道:“狡兔三窟,果然不错。此间通道极多。”转头对二人说道,“你们先上,我在后。”
多洛莉斯闻言便走,卫端无法,只得抱剑跟上,常无为进入通道,艳门随即闭合,壁龛处壁灯高燃,投射着幽幽光芒。
卫端呆了一呆,道:“此地刚有人来过?”
常无为道:“按古籍所载,此灯当为长明灯,是为死者祛除黑暗之用,可经千百年不熄,至于何种缘故,却无人说得明白。既有长明灯,看来此地原就是墓穴,又及此地构造精繁,伊登纵有通天之力,怕也不能一人成就,那么,何人所建,历了几世几代,也就成了不解之谜了。”说话间,已走过数程,这通道每隔一段,便见长明灯幽。诸多诡异齐压,卫端只觉毛骨悚然,不由加紧步伐,急走数步,渐闻水声,越近水声越重,忽然眼前一亮,一瀑水帘挂在眼前。
常无为笑道:“原来尽头是‘龙吐水’,还不出去?”
卫端硬着头皮,抱剑穿过水帘,水声震耳,眼里一迷,跃进水池之中。一仰头,但见山顶岩壁处一股水倾泻而下,真如神龙吐水,晃晃荡荡,如撒一斛龙宫珠玉,溅起数丈水花。卫端心头震动,不防耳后风声大紧,水墙倒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