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父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至极的扭曲,“这么多年,书没少读,礼法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就算这件事不是谢然安排的,但谢然能这么痛快地答应去长安,肯定也存了顺水推舟的心思。
自己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唯独生了一身反骨,主意太正!
谢父拉着儿子的手微微握紧,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骂,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忠君两个字,我让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半点没学会。”
谢然眼睫微垂,“大人所教,儿不敢忘。”
谢父冷哼,“我教你天地君亲师,教你君为臣纲,可没教过你违逆君主,以下犯上。”
谢然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说:“大人教我君为臣纲,我举一反三,自行领悟了君正则臣亦正的道理。”
“嘿,你跟你老子争什么气!”
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那要是君不正,你还要反了天不成?!
谢父看着嘴比石头还硬的谢然就生气,他把手一甩,往榻上一坐,头转向一边。心里想着这回一定要好好晾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结果他的屁股刚沾上榻,扭头就看见谢然又跪下了。
谢然这么一跪,他立刻就上一秒的想法抛到脑后。脑子想的全是地板又硬又冷,谢然伤还没好,千万别把人跪坏了。
意识到脑海中不争气的想法之后,谢父恨不得在心里扇自己两个巴掌。
让你心疼!让人心软!
这小子这脾气这么多年没变过,都是被你给宠坏了!
他们父子两人的脾气堪称一脉相承。谢晏当年能顶着外界的风风雨雨和家族断恩,就不是个软脾气的。
谢然学他,外头看着软和,实际里头的那颗心比他更硬。
谢父对谢然这幅像极了他的脾气又爱又恨。
还记得他们父子两人初至太原的那一年,彼时的谢然尚未成长为如今端庄有礼,待人接事处处挑不出毛病的谢氏公子,真没少在外头惹事。
谢父久在军中,府中没有主母,年仅九岁的谢然理所应当地承担一部分替父亲交际的责任。
本来就是小孩子,也没指望他能做到多好,就是出门见见人,大大方方不露怯就行。
谢然在太原的第一次露面,本意只是让大家认个脸熟,结果谁也没想会出那样的意外。
宴会上有个仕途失意的中年文士,为迎合一位自诩清流、爱民如子的官员,在聊天时大肆吹嘘那位官员的一桩往事。
往事简而言之,就是那位官员某天路上遇到一对快要饿死乡野夫妻,因为为官清贫家无余财,又不舍百姓饿死,便典妻换粮给百姓填饱肚子。
文士声情并茂地把事情讲了一番,就开始夸赞官员,称赞这是多么爱民如子的大无私行为啊!
有他开头,还真有不少士子跟着吹捧,大家聚在一起聊得气氛火热,对话恰好被刚从后院诸多香喷喷的夫人的揉搓中逃出的谢然听个正着。
谢然没忍住就插嘴了。
“妇适君,未尝享荫,亦无大咎,汝典之而去。今汝富且贵,论以此事为荣,是已迎妻于室乎?何故今日不见?”
“人言恤民者,恤民若亲。黔首夫妻遭难,汝怜之,典妻而救。是以黔首之妻为民,而汝妻非亲、非民哉?”
“究其本,盖因妇何故适君也!”
一番话打翻了两拨人。官员瞬间黑脸,那中年文士不知道谢然的身份,当场发飙。谢然小小年纪哪里处理过这种情况,差点吃了大亏。
后来还是谢父出手料理了对方。
中年文士仕途失意就是因为之前某次拍贵人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无需谢父出手就有人上赶着帮忙处理。
至于那官员,看似清贫,实际在对方宅子里头的一棵树下,就埋着满满一整箱的金银财宝。
钱财充公,官员直接一撸到底,施以鞭笞,打的半死不活才放人回家,没熬多久就咽了气。
事情是解决了,但因为这件事,谢父第一次生气到对谢然动了家法。
官员典妻的举动听着不好听,但是却并不违法,所以不能从律法上指责官员的行为有错。
道德的指责因人心而异。天灾频发的时候卖儿卖女卖妻子卖老娘的人多的是,大家都是为了求活,难道连想要活着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吗?
就算那官员的确贪了,富贵之后就忘记槽糠之妻,但这件事压根就和谢然没关系,和你没关系往前出什么头、插什么话!
没那个能力还强出头,害了自己怎么办!
天知道他听人说谢然在前院差点被人打了的时候吓成什么样!
谢父气得手发颤,颤巍巍地打了谢然两下家法,在接下来十天内拒绝和谢然说话,直到在第十一天被谢然下次不再犯了的承诺哄好。
九岁的谢然就是这个脾气,后来逐渐收敛,也是学出来的沉稳妥当。谢父看的清,自家儿子本性依旧没变。
还是那个会出头的小子。
只是这一次,谢然出头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人。
他也不知道谢然是对是错。
谢父回过神,背对着谢然,没让这混小子看见他泛红的眼睛。
“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拦不住你,也不拦你了。”
“要去长安就去,出门在外别给你老子丢脸就行,你要是哭着鼻子回来,我才不管你呢。”
理智告诉他,他学了一辈子的忠君,也一直这么教儿子,儿子现在的行为是错的,他应该予以纠正。
可同时,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
他要相信谢然。
儿子或许,真的是对的。
·
半月后,长安。
自朝廷从洛阳迁到长安,带动了长安的一系列发展。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马车里,郭嘉掀起车帘一角,探出视线四处打量。
半晌后放下帘子,啧啧称奇道:“不愧是长安。”
他去过洛阳,来长安还是头一次。看街上车马络绎不绝,热闹不输昔日洛阳盛景。
“明忻以前来过长安吗?”
谢然点头道:“来过几次,还算熟悉。”
郭嘉来了兴趣,“哦,那长安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给嘉推荐一下?”
谢然语气一顿,淡淡地瞥他一眼,“哦?你想让我给你推荐什么好玩的地方?”
郭嘉脸上的陡然笑容一僵,他捂着肚子,“吃饭!当然是吃饭的好地方了!”
谢然看着耍宝的郭嘉,并不揭穿他做作的演技,接着道:“我倒是知道一家味道上佳的店。不过最近一次去也是两年前,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近两年长安也是几经战火,多灾多难,不少店家搬的搬,歇业的歇业。那家店他记得,但是真不清楚还在不在。
“哎呀,走走走,先去看看!好吃就行!”郭嘉语气欢快,“先填饱肚子,有时间还能趁着天没黑的时候多逛逛。”
董卓为控制局势,在长安城里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限制夜间外出活动,禁止私人聚会宴饮,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巡逻的士兵。
要是不趁着天还没黑的时候四处走动一下,天黑了那真是门都别想出。
谢然给驾车的竹书指出方向,竹书对那家店也有印象,很顺利地换了一条路线。
路上觉得无聊的郭嘉斜斜地靠着车厢,又开始摆弄自己口袋里的那堆花红柳绿的小玩应。
谢然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有被吵到。
“你带这么多香粉、香囊做什么?”单独的香粉气味不算浓烈,但这么香粉混在一起,那味道不说也罢。
郭嘉是准备扮仙子、招蝴蝶吗?
郭嘉满脸严肃地说:“你不懂。”
“我有一位朋友在长安。他素来喜欢熏香,每件衣服都熏,以至于香气萦绕,走过的地方都有香气不散,甚至留下了传说。”
他来长安少不得要去见对方一面,当然也得搞的精致一点,不然多给谢然掉份。
谢然神情一怔,郭嘉在长安有朋友?
“哪家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颍阴荀氏的。”郭嘉挤眉弄眼地笑笑,“怎么样,够厉害吧?”
荀氏是颍川有数的豪强,能人辈出,天下闻名,谢然当然知道。
谢然嘴角勾起,“荀氏厉害,奉孝也厉害。”
他知道郭嘉说的是谁了。
郭嘉得意地翘起鼻子,“嘉怎么说也是颍川学子,当然有些门路。”
其实是他求学的时候蹭过荀氏的私学,然后才意外交了几个朋友。不过在谢然面前,肯定得说的更自信一点。
郭嘉抬起手,拇指食指并在一处,前后摩擦了几下,暗示道:“明忻要是想要结识,嘉可以帮忙引荐哦。”
荀氏多人才,谢然不可能不心动。
自从拿到谢然手里记载了诸多酿酒诀窍的书简,郭嘉始终觉得谢然手里还能掏出好东西,并几次借机,试图公然索/贿。
郭嘉十分珍惜现在还能光明正大地从谢然口袋里掏东西的时光,往后身份有别,他就不适合再开这种玩笑了。
“没有酒,也没有配方。”谢然果断拒绝,又道:“不过你要是想做,我倒是能提供原料。”
酿酒的竹简虽然给了郭嘉,不过郭嘉在在太原的时候光顾着演戏,根本没来得及尝试。
郭嘉啧了一声,“行吧,原料也行。就这么说定了!”
也不亏,哼,他迟早有法子弄清楚谢然手里还有多少宝贝。
“公子,到了!”外头驾车的竹书敲了敲车厢壁,提醒道。
郭嘉率先下车,抬头打量一下店面。二层小楼的门口挂着招牌,各处装修还算典雅,看上去就价格不便宜。
好啊,他最喜欢花谢然的钱了!
谢然跟着下车,看到眼前的二层下楼,不禁微微一愣。
和他记忆里的,似乎不太一样?
谢然又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店的名字倒是没改,但他记得原来只有一层,难不成是生意太好重新装修了?
左右都是吃饭,那就吃这家好了。
有仆夫上前帮忙安置马车,谢然带着郭嘉刚要进店,忽闻头顶一片喧哗声。
在双重的惊叫声中,谢然疑惑地抬起头,就见头顶落下一片巨大的黑影,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谢然:“?”
“砰!”
“明忻!!”
“——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