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的世家基本都有专门给族内学子开小灶的家学,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传承。
例如荀氏家传《荀子》,数代人钻研其中精妙再将知识累积传下,起点就比普通学子高出一截。
深厚的家学天然会吸引源源不断的寒门学子上门求学,这些学子受荀氏教导,亦为荀氏所用,最终成为荀氏对外影响力的一部分。
颍川世家大多如此。
谢然的启蒙就是陈郡谢氏的家学。他后来跟着谢父到太原,的确是身体不好,就逐渐变成只有谢父在教了。
“明忻不必妄自菲薄。”
荀彧目光真挚,令人不自觉地相信他的话:“祁县一战,将军威名遍传天下,叔父在家中也曾数次夸赞。将军允文允武,明忻承父教导,实在不必自谦。”
谢然微微一笑,谢过荀彧的夸赞,同时在内心呵呵。
荀爽夸他爹?真的假的?
或许是真的,但夸归夸,绝对不耽误荀爽边夸边骂。
荀爽尊崇儒学,重视礼制,对方不可能看得惯他爹当年和陈郡谢氏闹得那么难看的事。或许是在祁县的事上夸了两句,但就事论事,印象总归一般。
谢然的重点不在后者,而在荀彧的另一句话。
“没想到祁县的事在长安也流传甚广?”
“天降异象,大家难免惊奇,也就多了些讨论。”
”只是惊奇?”
谢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还以为造谣传谣的人会更多呢。”
江闻空投扔炸弹的计划提前请示过谢然,他允许了江闻才做。
不过谢然的初衷是减少损伤,干脆利落地解决问题,最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甚至隐隐走向某种极端,只能说是歪打正着。
“南匈奴狼子野心,天降异象救并州百姓于水火,总归是件好事。”
祁县天火的事流传甚广,荀彧也听人说过其中争议。
在他看来,谢晏率军镇压南匈奴,总归是领着朝廷的命令办事,事成之后也并未居功自傲,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至于天火降世助力并州轻取南匈奴……转念一想,也可以看作是天助大汉平叛匈奴,是汉室得天庇佑的证明。
事情换一个想法也能说得通,此番言论一出,风波中的些许争议立刻减少了六七成。
谢然附和道:“是啊,说的没错,总归是件好事。”
谢然和荀彧相谈甚欢,两人在许多方面的观点都很合拍,聊起来就忘了时间。
眼看天色渐晚,谢然起身告辞。
“文若辛苦了。今日多有打扰,改日我做东,带上奉孝……”
“——啊,找到了,原来在这。”
未尽的话被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谢然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不远处一青年缓步走来,一身空青色衣裳端庄持重,神色中带着两分不出所料的从容。
见到谢然,荀攸目光微垂,先行一礼,“在下荀攸,见过使君。”
“当日幸得使君搭救,一直未曾当面言谢。连累使君受伤,是攸之过,还请使君原谅。”
“一件小事而已,哪里用的上这么多次的道歉。公达无须见外,直接我唤明忻即可。”
见荀攸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谢然客气地伸手去扶,可他还没碰到荀攸,青年的身体就有些异样的摇晃。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抓上对方的胳膊将人扶住。
“怎么了?没事吧!”
“我……无事。”
荀攸揉着额角,神色透露一丝歉意,“抱歉,许是今天事务繁多劳累,所以有些精神不振。”
休沐日还要上班的确很不容易,头晕可能是低血糖,谢然表示理解,并关切地说:“身体重要,我扶你坐下歇歇好了。”
谢然把荀攸扶到座位上,荀彧神色关心地问:
“既然身体不适,怎么不先回房休息?”
荀攸缓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荀彧,“我是来找你的。叔父在书房等你,似乎有要事相谈。”
“啊,这样……”荀彧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吧,有劳公达了。我现在就去。”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放心荀攸一个人在这里的样子,面露犹豫之色。
谢然看着,主动道:“文若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公达,不会让他出事的。”
“天色渐晚,明忻刚才还说要早点……”
“多待一会而已,又不急于一时,不耽误事。”
“……那就多谢明忻了。”
荀彧道谢后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一时间亭中就剩下谢然和荀攸两人。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谢然见荀攸脸色好转,惯性地询问了一下,“怎么样,还头晕吗?”
“还有一些,不过已经好多了。”
傍晚的风撩起纱帘,吹到谢然手边,又丝滑地从手中溜走。他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凉亭里安了纱帘,空气不通,总归有些憋闷。”
他语气真诚地说:“我来的时候看池塘那边青竹翠色,湖里还有几尾鲤鱼,倒是养眼。”
“明忻想看?”
“看你。我觉得坐着歇歇也挺好。”
“……明忻言之有理,那不如就去看看吧。”
看荀攸起身,谢然从旁递出一只手:“要我扶你吗?”
荀攸愣了一下,而后微笑拒绝:“不用了,已经好多了。我自己就可以。”
清澈的池水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泛出粼粼波光,映出一片金黄的璀璨。
岸旁青竹与水中红鲤相映成趣,谢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池塘里被养的胖嘟嘟的红锦鲤,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真好,养的真肥。”
感觉已经可以开杀了。
荀攸盯着水里莫名长胖的锦鲤,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后道:“院中花草池塘都是府中侍从在照顾,许是有什么特别的喂养手法吧。”
“原来如此……咦?”
谢然忽地惊奇道:“你看,它们围过来了欸。”
似乎是注意到岸边有人,池塘里的鱼儿们热情地围在一处。它们望着岸上的人,时不时跳出水面,表现得格外积极踊跃且主动。
看着近乎谄媚的鲤鱼群,这次荀攸沉默的时间比上次更长一点,而后解释道:“或许是今天侍从忘记喂了。它们腹中饥饿,所以才如此热情。”
“这样啊……”
谢然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动作一顿,又转身步向凉亭,“公达等我一下。”
凉亭中还有没吃完的茶点,谢然取了两块酥点返回池塘,将其中一块递到荀攸面前。
“公达要喂吗?”
荀攸摇了摇头,“明忻喂吧。”
“行,那我试试。”
怕鱼儿集中争抢,谢然向侧面走出几步,才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碾碎的渣子抛向身前的水中。
“嘬嘬嘬,嘬嘬嘬。”
酥点的渣子的漂浮在水面,但不知为何,水中的鱼儿不为所动。
谢然又刻意弄出动静想要吸引锦鲤们的目光,但胖嘟嘟的红锦鲤仍然坚持蹲守在荀攸面前,完全忽视了一旁的谢然。
谢然先后尝试了两次,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他不由得泄气道:“好吧,看来陌生人还是不太招鱼喜欢。或许要等以后混熟了,它们才肯吃我喂的东西。”
看谢然有些灰心,荀攸的目光扫过围在自己身前不愿离去的鱼儿,忽地迈步走向谢然。
他拿过对方还剩下大半的酥点,掰下一小块,碾碎后扔到水中,撒的位置刚好和谢然落在同一片地方。
明明只是随手一抛,鱼儿们却目标明确地奔着荀攸抬手的方向游去,争前恐后地开始抢食,连带着谢然最初抛洒、无鱼问津的那部分也吃个干净。
谢然盯着水面,眼中有些亮晶晶,像是将水面的落日余晖映入眼内。
“好厉害啊,公达的手法好熟练,感觉鱼儿很亲近你呢。”
荀攸语气平静,“这些鲤鱼日日养在府中,许是看见过我,记住了便觉得亲近。”
“那也不错,养的熟总比养不熟要好。鱼儿亦有灵性,知道谁对它们好,它们便亲近谁。”
谢然看着水中抢食的鱼,忽地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一群小没良心的。”
他说完就要起身,本来是半蹲着,猛然起身后不由得微微一晃。
荀攸就站在谢然身后,两人挨得近,凑巧撞了一下。谢然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结果脚下刚好踩在池塘边缘,瞬间重心失衡,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欸——”
荀攸见状,眼中骤然一缩。
“明忻!!”
一切似乎只在瞬息之间,荀攸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谢然的手腕,猛然将人拉向自己的方向。
“小心!!”
腕间传来的巨大力量恍若铁钳,谢然心中乍惊,不容反抗地被人拉回,脚步踉跄后退。
瞬间的劲道大得让他直直撞进荀攸怀里才停下,而背后的身躯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嘶——”谢然没忍住嘶了一声。
“明忻没事吧?!”
荀攸的语气中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焦急关切,谢然半倚在荀攸身上,有些呆愣地眨了眨眼,似是还没回神。
不过下一刻,谢然脸上的表情就由呆愣变为冷静,平静地退开一步。
他看着荀攸,虽是道谢,语气却透出几分冷淡。
“我没事。抱歉,是我专注看鱼没注意到脚下。”
谢然抬起手,宽大的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一截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带着几道不明显的红痕。
谢然神情自若地揉了揉手腕。
“你没事就好……”
荀攸深呼一口气,缓缓平复加速的心跳。他看着谢然手腕上的红痕,心中一怔,后知后觉地放轻语气,透出一分营造的虚弱。
“池塘水深危险,往后还是多加小心,不要离得太近。”
“公达说的对。是我的错,下次注意。”
谢然一边揉手腕,一边带着几分惋惜地感慨道,“说起来,我家中以前也养过几尾金红色鲤鱼,我每天喂鱼,它们也亲近我。”
“可惜之后都不在了,我念着它们,一直也没再养。”
荀攸语气轻柔:“嗯?是被鸟叼走了吗?”
谢然露出微笑:“不,是被我钓起来了。”
荀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