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兖州金乡县
腊月二十五,小雪,由傅氏捐资修葺的辅道铺设完成。
这条自三阳村通往金乡县的泥泞小路,耗时四月终成平坦宽阔的青石大道。沿途各村落无不感念傅氏恩德,乡民们交口称颂,赞其仁义慷慨,造福一方。
竣工这日,傅家于禾庄设宴谢工。
不同于热闹喧嚣的前院,主院雪落无声,恍若两个世界。
廊檐下,一抹青色身影孑然而立,望着庭中一株老梅发愣。那人眉如墨画,眼若点漆,只是唇线紧抿,不见往日的温柔笑意。
有人大开方便之门,有人不请自来。暮风暮雪退守院门,侍候一旁的傅安也自觉地退了出去。
“——璞郎!”
一声轻唤,恍若惊梦。傅云璞身形微僵,那嗓音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尖发颤。
他缓缓转身,凝滞的目光如冬水解冻,渐渐聚焦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来了。”柳青冒雪而来,发梢、肩头已覆了一层薄雪。“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笃定道。
傅云璞一袭青天色棉袍,外罩一件纯色呢绒大氅,环领狐绒根根分明,在寒风中微颤。
他立在廊檐下,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复杂难辨。
顶上垂坠的灯笼射出红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将他笼罩在一片暖色光晕中,无声地与柳青隔绝开来。
裹着一阵寒风,柳青抱住了他。天寒地冻,他像一只滚烫的火炉,浑身散着令人眷恋的暖意。
脸埋在他颈间,她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松墨与冷梅交织,是独属于傅云璞的味道。
手臂环住他的腰,凉意顺着相贴的脖颈渗向全身,云璞冷不丁一颤,心头却涌过一股暖流。
“五十天又九个时辰,你终于来了。”
傅云璞心里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是,可——
柳青将人箍得更紧了,闷闷的声音响在他心腔,“我想你。”
思念蚀骨,雪花压死了最后一根稻草,悬在半空的手终是落了下来。傅云璞一言未发,沉默着将人圈进怀里,收紧的手臂箍得人险些喘不过气。
大氅展开,羽翼般紧紧裹住两人,隔绝了周遭寒气。拥抱太过熟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两人像嵌合完美的榫卯,贴得严丝合缝,似乎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分开。风雪依旧,却侵不进这旖旎场域。
心神倒是安定了,可理智告诉他,她的所作所为,每一样都与他自幼恪守的君子之道背道而驰。
他该严肃教育她不该使那些阴毒、下作的算计,但私心里他又清楚,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未来……
一想到这儿,所有酝酿好的训斥和教诲瞬间消磨,如同雪沫子撞上烧红的烙铁,嗤地一声化作白烟尽散,那些训诫的话也无法诉诸于口了。
傅云璞松开她,牵着她往里走。脚底碾过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十来步的功夫,他已迅速整理好心情,意料之中的,他又说服了自己,终究还是决定将谭黎的事儿暗自压下。
他劝诫自己:她为初犯,所犯之事并非十恶不赦,不可不教而诛。故而,念在情有可原的份上,此番便饶她一回。只此一次,绝无下例。若她再犯,他定不轻饶。
轻轻叹了口气,云璞妥协道:“阿青,你要听话。”
这话不知是在劝她,还是在劝自己那颗越来越软的心。
“成婚以后,你要乖乖听我的话,遇事不得擅作主张,更不能瞒着我,所有的事儿咱俩商量着办,好么?”
听听这话,多温柔多体贴呀,可某些人却偏要望文生义,不依不饶。
柳青勾唇,不依不饶:“璞郎,你扪心自问,桩桩件件我哪一回不是依着你?哪里没征求你的意见了?你这般冤枉于我,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可不依!”
瞧着她这副模样,傅云璞脑海里蹦出一连串的词:矫揉造作、倒打一耙、得寸进尺。
“夫妻夫妻,自古以来夫以妻为天,璞郎叫我事事顺从于你,那我岂不成了懦夫,白白背上了惧内的名声,若叫人耻笑怎生得是好?”
柳青眼波流转,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讨价还价道:“说罢,你要怎么补偿我?”
“……”
“我看你分明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傅云璞抿紧了唇,索性不再搭理她。反正什么话到了她嘴里,总能变了意味。
瞥到男人腰间挂着一只精致玲珑的荷包,柳青脚步一顿,伸手一拽,那荷包便落在她掌心。
“呐,权当新春贺礼,送我吧。”说着,果断将荷包揣进怀里。
傅云璞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他面上一热,耳尖一红,总不能……
总不能伸进她怀里把东西抢出来吧,那也太失礼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
即将缩回的手被凉意擒住,柳青冰凉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那上面套着一只皱皱巴巴的五色丝手环。
她轻笑一声,“瞧瞧,某些人收了人家的礼物,也不知道给人家回礼,多失礼呀。喏,一物换一物,很公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