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认为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直到母亲死去,我才开始真正认识她。在这之前,我所了解到的归鹤仅仅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单亲母亲而已。甚至也是在她离开以后,才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哑巴。
这其中故事漫长,为了避免我的讲述陷入混乱的时间逻辑,我还是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来为各位展开。
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叫做常歌市,市里湖畔路的周边是大学城,有名的文学院就坐落在这里。早在2000年的时候,文学院还没有迁到这里,后来的一天区里接到一份文件,跟着文件来的是十二台挖掘机和十二辆混凝土车,分别由一位土木工人驾驶,两边跟着三十六位扛着铁锹的工人,领头是一个膘肥体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肥肉和年龄不太相称,嘴上的官腔比肥肉更甚。
“领导你好,我是这次常歌市文学院新校址建设项目的负责人。”
“你好你好。”
“根据市里的要求,文学院新校址要在2001年七月之前建设完成,这是我们负责项目的‘平安’施工队。领导你看,咱们的工人们各个都精神焕发,鼓足了干劲!”
“真好真好。”
“那,领导,我们就按照之前约定的,开始动工了。”
“好的好的。”
于是数百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从罗负责人的红喇叭里跳了出来,像蚂蚁一样开始分工合作。他们给那片区域的旧房子画上红叉,然后用榔头砸,用挖掘机挖,用铁锹铲,没几天就把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
负责人看着工人们叮叮当当,轰隆轰隆,乒乒乓乓,用了三年半的时间将废墟又变成了崭新的常歌市文学院。这些工人们在文学院建成以后又分散到四周去,变出了大型商场和各种文娱设施。湖畔路周边才终于像模像样地发展起来。湖畔路也是学院建成以后起的新名字,为了保证校区内的绿化面积,施工队在学院里挖了一个人工湖,并在周围种上了一圈柳树。
文学院的建设项目完全竣工的时候是在下午五点左右,这个时间,太阳在大落乡西北面的路尽头落成一个咸蛋黄。
即便是南方,行道树被深秋的风一吹还是会哗啦啦地落下一层叶子来,要是下了雨就更甚。好在这几日天气晴好,大名鼎鼎的辉升果酱厂的日常运作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途径大落乡的唯一一辆大巴车晃着它灰蒙蒙的车厢,将远处铺满农田的金黄色的穗子装进车窗里,而近处,大落乡新一茬的葡萄刚下了秧。
道路的尽头,一群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兜帽和藏青色袖套的女工有说有笑地走出工厂大门,她们谈论着今天晚上家里的饭食,围裙上都统一印着几个红色的行书:辉升果酱厂。她们一边走一边摘下身上的行头,在几个岔路口分道扬镳。此时太阳也完全被农田淹没,月亮开始代行它的角色。这些女工谁也没有看见在大巴车站附近蹲着一个背包的青年,他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观察着她们,直到月亮升起,乡村的视野已经不再适合他这样做。
青年正是桥,他借着月光和人家窗户中透出的灯火,背上包沿着过去走过很多遍的道路往大落乡深处走。
他从车站出发,最靠近桥头大巴车站的原本住着老光棍,如今已经改成了一个仓库,夜里没有人来,这里也自然黑漆漆的。由北向南,桥经过汇树家的院子。
“再过段时间,咱们的酒厂就也能用了,咱们大落乡的葡萄产业肯定会发展得更好了!”
“行了行了,一讲起葡萄你就停不下嘴。你好好干,家里有我呢不担心的。”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辉山,我没有你妈,那可是寸步难行啊。”
“那是。”
“怎么结婚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能说。诶我问你,这次酒厂要起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呢,不过这次就不用辉山的名字了吧,省的人家说咱们建厂有私心。”
“你敢说你一点也没有?”
“我怎么不敢?他们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建厂就是为了大落乡,那两个厂子又不是咱们家私有的,那是集体财产!”“行了吃菜吃菜,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村长,你为了大落乡的所有人行了吧。”
“爹,我以后能去酒厂工作吗?”
“不行。”
“为啥不行?”
“这个问题果酱厂动起来的时候你不是就问过了吗?你先给我好好读书,听到了吗?”
“那读完了书不还是回来干活挣钱吗?还不如早点开始……”
“你说什么呢你,读书是第一要紧事,我开村民大会念了这么多遍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是吧,你以为我为什么建了厂还要建学校?”
“你不是有个亲亲儿子在省城搞文化工作了吗?还要我作甚?”
“兔崽子你再说一句!”
桥经过一户没有亮着灯的院子。
“哎哟!你要死啊,天黑了也不开灯,要摔死我呀!”“又不是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