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气得直跺脚,血气直往面庞上涌,“张口闭口钱钱钱的,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关心关心怎么了?帮了这么大的忙,你还不好好感谢人家吗?”
“那你说的感谢就是要我跟了他,这就是你说的感谢?”二伯拿他发白的舌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人家都说了看中你了,你拜了堂,彩礼一拿,爹妈一喊,你老娘的医药费不就不用愁了吗?”
“那我不如和老娘一起去死!”因为在医院,万籁压着嗓子,但二伯还是被她吓得后退了两步,“你你你,你这娃娃,你就跳跳舞,又没有干过活儿,你看你细手细脚的,人家那是抬举你呢,不识好歹!”
“我看你还是走吧,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你就把这周的住院费去结一下。”
二伯盯着万籁一跺脚一甩袖,拽着刚才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二婶走了。万籁知道他们不可能去结费用,有了刚才那一出,她也不想收受他们的任何好处,只自己把不锈钢饭盒擦了擦装回包里。一个抱着头巾穿着白围裙的中年女人拎着一个桶走到了母亲的窗前,她从桶里掏出一块新的抹布开始擦拭床边的柜子,万籁问她:“阿姨,你是这床的护工吗?”
“对啊。姑娘,这是你妈?”
“阿姨,你之后不用来了,我自己来照顾就可以了。”“啊?哦,但是你男人跟我说要照顾到你妈出院呢。”“他不是我男人,阿姨,你回去吧,不用来了。”
“哦,哦,好的,那姑娘你自己注意身体啊。”
万籁把头靠在医院的窗户上往下看,这里是八楼,如果跳下去应该就一命呜呼,但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她是谁,她是万籁,宝福村建村五十六年以来唯一一个站在省文化厅演出的人,是将宝福村的名字带出那片穷乡僻壤的人。在省城拿奖之前他们是什么态度,在省城拿奖之后他们又是什么态度?连那个稍微读过一点书的村长都来说,万籁啊,以后你再上台跳舞,就是给宝福村挣脸。为什么要给你们挣脸?万籁只为了自己,为了母亲。三天后万籁独自一人带着母亲转到了市里的医院,她不信,不信母亲会就此无法醒来。
市里的医生会诊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送来的时候错过了黄金时间,脑部的损伤太严重了,她现在能维持这些指标我认为都是奇迹。虽然她的求生意志很强烈,但你要知道,就算她能醒过来,以后也没有生活自理和社会交往的能力了,你还能接受吗?”
不能。当即,万籁就在心里这样回答道,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了医生,我再考虑几天吧。”
医生叹气道:“好吧,但我认为还是早做决定吧,对她对你都是解脱。”
“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知道母亲的一生已经提前做完了总结,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次踮起脚尖旋转,万籁在自己昂首行走了很久的道路上突然看到了道路的尽头,孤零零矗立着一座比她还高的墓碑,天上传来朦胧的声音告诉她:“你抬头看看,那墓碑上盖着的红布,你将其取下戴在自己的头上,它就会消失。”
万籁啐了墓碑一嘴,她见到墓碑上并无名字。
从病房的窗口望出去,远远地能看见连成一片的灯光,前些年的城市规划方案里将那里划为了开发区,从七贤桥到文华大道这一片将被建设成人流量巨大的旅游观光区。如今观光区的建设进行到一半,听说工程的承包商却卷款跑路,留下不知所措的政府负责人看着成片的烂尾楼发呆,这位见钱眼开的承包商只给这里留下了一路的廉价霓虹灯,在日落时分亮起,让人梦一下曾幻想过的辉煌。
“继续写吧,那会是一个好故事。”万籁想起了归鹤说的话,她承认那是个好主意,文学院还算有点本事。不过她现在想不了太多别的事,这几天来她都太累了,坐在医院的木板凳上,很快万籁就睡着了。
不一会儿,她听到头顶传来鸟雀的鸣叫,伴随着树叶在风中拂动的沙沙声。万籁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广袤的森林当中,森林一眼望不到头,她也找不到出路。在每一条盛开着鲜花的道路尽头,都会出现那个盖着红布头的墓碑。她把每一条路都走完了也没有走出这片森林,她蹲在地上大喊救命。
一只狐狸听到了她的呼救,从石头后面探出黑鼻头,蹭了蹭万籁的手臂。
“狐狸,你听见我了吗?”
没想到那狐狸居然开口说话:“姑娘,我能带你走出这片森林。”
“狐狸会说话?”
“姑娘,我会说话是因为你希望我能说话。”
它摇摇尾巴,领着万籁往一个方向走去,“姑娘,你千万跟紧我,走出森林是很困难的事情,咱们要走很久很久呢。”
“你一直住在森林里吗?”
“不是,你来了我才来的。但是姑娘你要知道,只有跟紧我,你才能走出森林。这里的道路十分崎岖,你要时刻保持警惕。”“这里还有其他动物吗?”
“有啊,不仅有动物,还有会吃人的植物,有些石头也会朝你飞过来,但是只要你跟紧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他们趟过一条河流,河上漂浮着一只小木船,万籁没有去看那只木船,还得到了狐狸的表扬,“姑娘,你做得真对,如果你不幸上了木船,就会被他载到大海的中央去,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了。”
他们在森林了一直走了三天三夜,跳过水坑,爬上山坡,万籁快要撑不住了,她问狐狸:“狐狸,我们还要走多久?”
“马上,马上就要出去了。姑娘,一定要跟紧我。”
“诶呦……”万籁被路上的荆棘绊了一跤,她摔倒在草坪上,小腿上的皮被荆棘勾破正在流血。狐狸见了张开它黝黑的嘴筒,用它粉色的舌头舔了舔万籁的伤口,“这样是不是好一些了,姑娘,我帮你止住了血。”
“哦……谢谢你,狐狸。”
“不要谢我,谢你自己吧姑娘,我能止血是因为你希望我可以。”
他们继续行至一处树木稀疏的开阔地带,万籁问狐狸:“我们是不是就要走出去了?”
“是的,姑娘。看到前面的水洼了吗?水上有三块垫脚石,你踩着垫脚石过去,在最后一块石头上面转两圈,天上的鸟会把你带走的。”
“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我?我就不了。没事的姑娘,只要你还想见我,我就可以来到你身边的,去吧,这里不是你的家。”
万籁踮起她的脚尖,像过去的每一次练习一样轻盈地跃起,立在第一块石头上。水洼中倒映出许多奔跑的孩子,万籁认出那都是繁星艺术团的姑娘们。狐狸在端坐在水洼后面注视着她。
她跳到第二块石头上,水洼变成了金色,和她从丹霞市捧回的奖杯颜色一样。
她跳到第三块石头上,水洼倒映出夕阳和晚霞的景致。狐狸在她身后说道:“姑娘,你转身看看!”
身后的那片森林在夕阳光辉的照耀下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地,万籁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却没有一个泥点子。狐狸也忽然不见了,在水洼对面变成了无数面和人一样高的镜子,镜子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移动和旋转,万籁站在石头上不知所措,“狐狸!你在哪儿!”
“姑娘别害怕,我还在这儿呢,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消失。”“为什么……为什么森林变成了沼泽?”
“森林一直是沼泽。森林之所以会是森林,是因为你以为他是森林而已,沼泽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镜子还在高速移动着,其中一面来到了万籁的面前,映出狐狸的样子,“怎么回事?狐狸你为什么会在镜子里?”
“不是我在镜子里,你再看看。”
万籁定睛看去,镜子里分明就是她自己。这次狐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姑娘,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一个想象的伙伴罢了。
时间不多了,姑娘,你把手举起来吧。”
当万籁的双手触摸到头顶的清风时,脚下的石头瞬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云朵。一只白色的大鸟将她放在一片云中,然后挥挥翅膀,飞远去了。
彼时万籁从睡梦中醒来,白色大鸟远去而成的白点成了母亲床边的仪器,还算规律地发出滴滴声。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七点多,门外又开始变得嘈杂。
“万籁。”
她的老团长拎着早餐准时出现在门口,万籁忽然有点想哭。他们一边吃着团长在街边买来的鲜肉包子一边聊着,团长问她:“昨天跟归鹤聊得怎么样啊?”
“挺好,我挺喜欢她的。”
“那就行,我还怕你没心思弄这个节目,想着不行就推了呢。”
“那倒不用。”
团长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些你再拿着。”
“团长,我可能还不了这些钱的。”
“谁要你还了。”团长把半个包子都塞进嘴里,肉汤漏出来,她慌忙找纸巾去擦,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想放,或者不想放,我都帮你,你是我们繁星的姑娘,我说过了,只要我带着这个艺术团一天,我就不让我们繁星的姑娘受委屈。”
她将这话说得犹如将军在阵前的发言,万籁被她的样子逗得直笑。团长一口饮下半杯豆浆,“这就对了嘛,咱们女人就要多笑,爱笑的女人是常胜将军!”
老团长自己就是这套理论的践行者,万籁的印象中就没有见过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而团长看见万籁此时脸上出现的笑颜,哪里知道笑过之后她依然回到了无限的悲伤当中。
时至今日-
这一次,晚山棠没有第一时间发表看法。我回过头,看到她还在海滩上躺着,闭着眼睛。
“你睡着了吗?”
“没有。”她睁开眼睛,流出两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