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延翠山在哪儿吗?”
茄子指着大落乡西边一个隐隐的山的轮廓道:“喏,就那儿。”“你来过?”
“来过啊。我把桥送到那里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父亲的遗骨。根据茄子的说法,父亲曾交代他将自己埋葬在延翠山脚下最年老的一颗樟树下,用三块石头压住他。
“三块石头?你确定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三块石头还在?”“我哪知道。”
“我还有个问题。”
“说。”
“他是怎么死的。”
可以说,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几乎走到了这段旅途的终点。我的父亲在我二十四年来的人生中不见踪影,他总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我也多次向母亲问起父亲的去向,但她只会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一日,我会与他见面。
母亲没有说谎,我现在就在与他见面的路上,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
“那你自己去看吧,我要是能告诉你咱们就不用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了。”
茄子把油门踩得呜呜响,我却让他慢一点,大落乡的景致在我眼里整齐地后退,车窗此时如同电影幕布,这个村落的往事正迅速倒带。
我们驶过一个偏僻的车路口,尽头的房子修着红色的屋顶,那便是汇树如今的家。大落乡经过这些年的改造与发展,已经不再有土屋和生着青苔的墙壁,等到所有人家都搬进新修的小二层,汇树才挑了这尽头的地方住下。用他的话来说这里视野开阔,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大落乡的无限风光。
这里也离延翠山最近。等到汇树家的红屋顶也退出视野,我们就正式离开了大落乡的主要区域。
“先上山去看看。”茄子指了指自己画的那张路线图,在最后到达父亲的埋葬地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延翠山公墓。
沿着大落乡西边新修筑的柏油路一直向上走,两边的行道树会遮挡大部分倾泻的阳光,让这条一公里长的路面相比它暴露在阳光下的兄弟姐妹们显得更加阴湿。幼年时的汇树曾光着脚走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满是黄土与蚱蜢干燥的尸体,他站在路的尽头眺望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垠的稻田像一块新移植的皮肤,掩盖了大落乡坏死的底色。我们的车在路上缓缓行驶,树叶筛下的光斑排着队落到车窗玻璃上,让我莫名地想起手摇音乐盒,它在汇树的生命走到暮年时分才终于成为了他所期望的样子——翠绿,静谧。
道路的尽头也是山的尽头。这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制牌坊,不过不难看出现代工业制式的痕迹,往上看去,是用端正的楷书篆刻的“延翠山公墓”。
“到了。”茄子指着那五个大字道。
发动机的声音消失以后,只能听到外面的蝉鸣和鸟雀叫声,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连晚山棠也沉默着。透过车窗,能看到入口后面比刚才道路上更加苍翠的行道树,树冠也更广袤,几乎完全遮挡了阳光。入口旁的阴影里有一座保安亭,配着一顶有些多余的遮阳伞,所以它偃旗息鼓地歪在一旁,和保安一样昏昏欲睡。
不过他最终还是抬起了头,注意到了我们的到来。那张靠背椅有一条腿短了一些,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摇晃,他的睡意仿佛和延翠山一样庞大,压得眼睛难以睁开,他便眯成一条缝朝这边看过来,喉咙里的嗓音倒是洪亮得很,“直接进!里面有停车场!”话音刚落,他又仰头要从嘴里吐出一团云雾,形成了一个足有五秒钟长的哈欠,茄子被他传染也打了一个,随后波及到我。
那保安又添了一句,“那边儿有卖香烛的小店!”我问茄子,“买吗?”
“买点儿吧。”
“给谁?”
“给……勉君吧。”
茄子索性先将车停在路边,打算买了东西再来开进去。保安见了颠颠地跑过来,拿手捂着嘴轻声道:“诶!别理那老头说什么,买完就走!”
他说的小店其实只是一个小木屋子,门口摆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香烛,纸钱,鲜花,糕饼。一个秃顶老头靠在门边,马扎倒在他身后,天气并不冷,但他还是穿着长袖外套揣着手。他的瞳孔已然发灰,脸上的皮肤被颧骨撑开得像一张膜。
“一束花,三炷香。”茄子对他说道。
这老头如同年久失修的木偶,身上的关节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张合嘴唇吐出几个字,“好,稍等,稍等。”木偶老头“吱呀——”一声蹲下去,木头屋子将他的身躯掩盖,我听到脚下一阵拉扯塑料袋的声音之后,他又“吱呀——”一声露出了头,枯树枝一般的手递过来三炷香。木偶老头指着旁边的一个箩筐,“花,自己挑。”
我不懂得上坟用的花有什么门道,这活儿就自然落到了茄子头上。他捏起一支桔梗,花瓣上还有露珠点点,那木偶老头用指关节敲了敲我的手背,我们站得那样近,让他眼睛里的白块都无比清晰;茄子捏起一支白菊花,茎秆上一只黑壳甲虫被惊飞,木偶老头露出他嘴里仅剩的八颗牙,“你认识我儿子吗?”我问,“你儿子是谁?”;茄子捏起一支黄菊花,与白菊并排在一起,木偶老头的眼球在眼眶里打了三转,“我听人说我儿子就在这附近,但我没找着他。”我说,“我没有见过你儿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茄子捏起一支百合,花形瘦长立于后方,木偶老头摸索自己的口袋,“我,我在这儿十年,十年了,每个人都说没见过我儿子,但是他就在这附近啊,怎么会没见过呢,怎么会没见过呢。”;茄子捏起一支康乃馨,打量着应当如何摆放,木偶老头终于停止了摸索,他掏出一张满是折痕的照片,画面是两个男人的合影,他指着照片道:“这是我,这是我儿子,你有没有见过他?”;茄子拎出一把满天星,环绕在其他几朵周围做点缀,五秒之后他对自己挑选的花束造型感到满意,而我手里拿着木偶老头的照片,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些许后悔。
“多少钱?”茄子把他的花举到木偶老头面前,那老头眼神还直直地盯着我。
“问你多少钱?你小子拿的什么?”他夺了我手里的照片去,扫了一眼便送回给那老头,“多少钱你倒是说呀!”
老头的手指头嘎啦嘎啦地摆出“八”的造型,灰白的眼珠却还是盯着我,我无路可逃,只能摇着头说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见过你儿子。”
他像突然脱离了提线的控制似的,重重地摔进底下的小板凳里,“哎哟,哎哟”地叫喊着。
茄子把我拽回车里,他踩了一脚油门,正中央大道两边的树荫就将我们吞没。
会在清明以外的时间来到这里的人寥寥无几,驶入延翠山公墓的大门以后我们更加确信没有其他人。停车场十分宽敞,但有着致命的缺陷——它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脱离了树荫的遮蔽,方才平添幽静的蝉鸣此刻显得无比聒噪。我们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那里更加靠近路边的大树,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被影子覆盖。
顺着联通入口的大路往前走,愈发能感觉到丝丝凉意,茄子缩着身子,双手抱臂,一个劲地贴上来,直到我们走到不远处的路口,延翠山公墓真正的样子才豁然开朗般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依着山头的地势修筑了宽阔的阶梯式墓园,中间是可供行走的步道,两边的窄一些,墓碑与墓碑之间有矮柏树,间隔着恰当的距离。碑上的刻字并不是统一制式,有的贴着照片,有的没有,有的刻着完整的名字和生卒年,有的仅有简短的“XX母”,但所有的名字无一例外都用黄油漆涂过,粗略望去有数百座之多。
“嚯!真够大的!”一踏出巨树构成的阴影,茄子就在阳光下发出了喟叹。离开了树荫的庇佑,更加彰显出延翠山的植被覆盖是多么伟大的壮举。花岗岩制成的石碑反着光,让这了无生气的地方也变得熠熠生辉。
“既然这里就是公墓,他为什么不愿意葬在这里?”
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了支香烟出来架在嘴边,“我哪儿知道,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吧。”
“我想问的都快记满一个笔记本了。”
“是啊,我早说了,桥这小子人是挺好,就是有时候神经兮兮的,我搞不懂他。”茄子仰头吐出一个技巧高超的烟圈,在空中漂浮了十几秒之后才缓缓散去。我们来的这日天气晴朗,黑色的碑面和脚下白色的道路构成了琴键,我们走在上面便叮叮咚咚地响。
属于勉君的那一块在台阶第十层右边中间的位置,用黄色颜料描着“先妣勉君”,在旁小字“孝子辉山敬立”。
在勉君的名字旁边,已经刻好了“先考汇树”的字样,只是还没有用颜料描上颜色,还只是空空的几道沟壑。碑前空地上还残留着干结的蜡烛油。这里的管理员每周清洁一次地面,显然前不久还有人来看过她。
勉君刚走的时候延翠山还没有建成现在这幅样子,她的丧事还是按照大落乡的旧俗来操办。说是旧俗,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换了新式的模样,比如辉山张罗买来的纸马祭品,金灿灿地堆在角落里,四层别墅,液晶电视和小轿车应有尽有。只有做法事的和尚,帮忙穿寿衣的老头,唱经的妇女还没有更新换代,这帮人全都年过花甲,大都已经在家颐养天年,辉山四处塞钱把人拽了来,总算凑齐了整场仪式进行下去需要的所有人。大落乡的丧事办起来闹耳朵得很,和尚在汇树家底楼的大厅里吹唢呐,敲镲,拉二胡,妇人们围了一桌富有节奏地唱着佛经,她们唱的什么词没人听得懂,只知道手里的佛经传过几轮之后还要拿去烧掉。
白麻布也是现裁的,男人的大一点,女人的小一点,关系近的衣裳腰带和头巾缺一不可,关系远些的只要腰带即可,未婚的姑娘还要多别一块红布头。和辉山同辈的人都已经对这些仪式和规矩相当陌生,他本想让殡仪馆来安排一切,但汇树不肯,偏要接回家来办上三天的丧仪才行。辉山懒得跟他吵,披了白头巾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地跑进跑出。
这么跑到第三天,辉山眼皮底下黑眼圈比头发颜色还深,勉君要抬灵出殡,他们按照大落乡里唯一一个还知道这旧俗的老太太说的,由八位关系最亲近的亲戚抬着,穿过屋边平整的田地,路上由领头的高喊八句送别词。
这领头的任务落到了辉山的头上,他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勉君的儿子,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只是这八句送别词辉山记不住,那老太太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走在最前面的可以提醒领头的,提一句你跟一句就好了。”
到了出殡的时候,勉君的棺椁里放满了纸折的金银元宝,她口含茶叶神情安宁,脸上还是盖着红绒布。八个亲戚将她抬起,前后还都跟了一个撒元宝纸钱的。这时节大落乡的葡萄刚收过一轮,田地里正好空荡荡,这日万里无云,比我们前来祭拜的时候天气还要好。八个全身上下穿好白麻布衣服的人抬着一口棕色的檀木棺椁,最前头的撒出一把纸钱,汇树便念道:黑无常,白无常,收得魂魄去也!
辉山跟着喊:“黑无常,白无常!收得魂魄去也!”
田里一群麻雀惊了,齐刷刷地飞起,其他的亲戚们拿着香站在田边注视着他们。抬灵的队伍除了汇树和辉山,其他人是不能发出声音的,辉山听着汇树的提示,走出一段路就喊上一句:“望乡台,多看看!阴阳两隔不复见!”
“冥河水,莫弯腰!湿身再等二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