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风的办公室仍采用大量木质材料,色调深沉。百叶窗拉下,目光所及不见光亮。树木百年,沉淀的木香萦绕,隐约在发霉。
剩下的路季之漾自己走回去,陆柏川开车去了公司,却无心工作,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抽出厚厚一沓文件,铅字居无巨细印满季之漾的过往——他缺席的这些年,又甚至是更早。
同样的资料,他在家里藏了一份,这里留了另外一份。
他是阴暗里窥伺的蛇,潮湿地,头吞尾,拧巴在一起。
猛地缠上猎物,勒得太紧,把人吓得落荒而逃。
陆柏川意味不明笑一声,眼前的这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每一处在记忆中检索,都能正确对应。
纸张页面大多数卷起了边,边角折起。再翻依旧,他略过中间数十张的崭新。
没人会比他更了解那个夏天。
纸上言语,无论再密密麻麻,总无法写尽。
高温下炙烤,最纯粹的疯与野随汗蒸腾释放,连同压抑多年的情绪。
有如沉寂的火山,咕嘟的岩浆终会翻涌,一朝迸溅而出。
整个夏天都被此淹没,浸在其中,烙下难褪的印记。终生铭记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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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柏川是大二那年寒假遇到的曾东来。
后者导演科班出身,先前拍了些无人问津的短片,不得劲。沉淀许久后,选择破釜沉舟。他剑走偏锋,拿没龙标的电影参映海外A类电影节,入围主竞赛单元。
算是在电影圈砸出水花。
当然这些都不影响陆柏川并不认识他。
那时候审查禁令还没那么严,上层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东来诸多光环加身,拉到些投资,兜里不空,跑来国外采风。
胖乎乎一个人,颇显魁梧,看着比陆柏川大出不少,行为却不成熟。他直冲过来,第一句先用英文问:“Hello,man!Are you Chinese?”
夹杂着一言难尽的口音,他开口,陆柏川把他的招呼听成骂人。
陆柏川以为他是个寻求帮助的国人,于是装法国人,一声不吭往前走。
又被跟随拦下。
曾东来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需要仰视。一抬头,脸上黑框眼镜就往下滑。他眯眼审视半天,继续用蹩脚的英文说道:“I’m a director.You,my Muse!”
他讲中文:“我英语不好,兄弟你别为难我。我导演儿,在筹备新戏,你来当我男主!”
丝毫不给人回绝的空间。
他嘴里的每一句话陆柏川都听得明白,只是连在一起,陆柏川以为他是个疯子。
或者是个骗子。
如果他开口应答,那该进精神病院的彼此还有个伴。
可曾东来像一块狗皮膏药黏上了他,喋喋不休,说你可以股沟一下,我不是骗子。
陆柏川反应一会儿,他说的Google。
曾东来掏出手机,送到陆柏川眼前。陆柏川闪躲不及,敷衍翻翻。对比照片,大致能排除骗子的嫌疑。
拗不过,陆柏川叹气说:“不好意思,我没拍戏的意向。”
曾东来却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主动留下了联系方式。他不气恼,乐呵呵地表示:“没事没事,想法总是会变的。有空多联系哈!”
事后,曾东来大谈特谈艺术追求,直言遇到陆柏川是幸运之神眷顾。陆柏川统统无感,回复沉默。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桶冷水浇下,曾东来发得不再那么频繁,渐渐没了声儿。
新学期开始,陆柏川忙于学业,紧接着实习、科研、夏令营,一箩筐漫无目的的投递,忙得心力交瘁。
这段邂逅不过他生活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没头没尾。
以为曲终,曾东来忽然打来一通国际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放暑假。
脑子里绷着根弦,压力积着积着,就崩掉了。
学校年年有人考完试后跳河发泄,陆柏川没到这种行为艺术的程度。他只是对于曾东来的邀约答复道:“六月中。”
他看似有很多选择,偏偏这些选择来自于他不知所谓的迷茫。
与其随波逐流,陆柏川想,随便吧。
疯这么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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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不如跳河冷却得快。
三人碰头那天,虽说还没到三伏天,天却异常的热。蝉声撕心裂肺。
陆柏川瞒着所有人逃回国,和曾东来约在机场,又坐高铁转大巴,电动三轮上颠簸,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震出。
热浪腾腾,他满身湿透,几乎恍惚。
谁都没有力气再没多说一个字。
如果不是定位还在东部沿海,陆柏川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新型人口拐卖的骗法。
不过全程没有受到任何胁迫或束缚。等下车,陆柏川却又犹豫不敢迈步。
眼前才更叫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