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池舒伸出手,摸到了风的脉搏。
天上的那轮太阳,一百年前也这么亮吗?吹散尘土的那阵风,在百年前是什么模样?她所呼吸到的空气,是否还残留着过去人的味道?
池舒笔直地看着周围的景色,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古怪神气。她看向身边的一切,眼睁睁的,红日、白云、蓝天、绿叶、青草,随风飘荡象征着信仰的旗帜,手拿道具展示给游客的年轻男女,扎根在花花草草之中沾了湿气的木栅栏,还有不远处被基地老板捡回来看家的流浪犬家园。
是的。
这只狗的名字叫家园。
基地老板当过兵,是安东的战友,他捡回这条小狗,已经养了十多年。这片基地是它的家,而池舒脚下的土地,是所有俄罗斯人共同的家。
池舒偏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
那里是她的家。现在,她有点想家了。
第二个项目是射击,这是安东老师的主场。他戴好保护装备,站在射击点,举起枪的那一刻,过往岁月如同洪流一般侵袭了他的大脑。
几枪连发,肌肉记忆比脑子更快,无一脱靶。
“老师,您真是宝刀未老。”
池舒开口,安东被夸得自信飞扬,大声道;“当年我也是队里的神枪手,好多人跟我请教经验呢。”
傅知康站在一旁,跟安吉利亚相视而笑:“是是是,您现在也厉害着呢。”
接下来,众人又玩了不少项目。
池舒玩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看别人玩,通过观察别人身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手臂上经脉跳动肌肉松紧的状态,她完全能够和他们同频。
这些催生多巴胺的时刻,让她像是进入了一场遥远迷离的梦境。直到重新回到酒店,洗完澡换好睡衣,擦干头发,方才如梦初醒。
池舒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二十四色颜料、猪鬃画笔、尼龙画笔、调色板、调色油,还有刮刀,把这些全都堆在眼前,然后支起画架。
三角形的绿叶,暗褐色的枝条,灰白色的树皮,和时时刻刻大睁着仿佛在窥视一切的人眼似的皮孔,逐渐出现在画中。一棵又一棵形色各异的白桦树下,是随空气流动翻涌着的茂盛鲜绿的杂草,带着青晕,泛着柔光。
池舒几个小时没有挪动。
整幅油画一气呵成,远远望去携着一种曝光过度的亮。
画里没有风,没有鸟雀,没有人,甚至没有看见太阳,生机勃勃的白桦树遮天蔽日,占满了整个篇幅,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哀伤。
池舒走到了落地窗前,谛视着这幅新鲜出炉的作品。
下笔的时候,她想到了与亲人作别的青年,想到了被炮火蔓延的土地,想到了被战争夺去生命的生灵,想到了世界上那些逝去的岁月。
战争是残酷的,有战争就会有人无辜受难。太过富饶是罪,太过贫穷是罪,太过宽和是罪,太过凶狠也是罪。弱国无外交,只有强大才有和平的一天。
池舒的手抚在这幅干透的画上,无比庆幸自己生在和平年代。
又一周,池舒在工作室练习人体油画。
安东见过了她的那幅《白桦林》,对她大加赞赏,连夜修改了自己的教学计划,略去很多任务。他要求池舒忘记应试教育的那些规则,不要拘泥于具象和抽象,完全凭借自己的感知来作画。
模特是一个肌肤匀称、面白唇红的少妇。她烫着上世纪波浪型卷发,穿着红色丝绒长裙,天鹅颈修长,微微前倾,藕白的手臂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工作室里几个人观察着她的一切,翘起的发丝,微弯的眉尾,高挺鼻梁上的那颗小痣,还有脖颈处一道小小的陈年旧疤。
池舒作画时并未全部写实,手下的笔触随性肆意,色彩慷慨激烈。
安东先是从远处望,再是走到近前看,发现这幅画只有主体部分写实,从属的部分是借用了抽象来表现。池舒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绘画语言,她的画永远带着一股生命力,处处写满张力与美感,这样松弛飞扬的风格难以模仿,非多年磨炼而不得成。
一种看着宝玉雕琢而成的与有荣焉之感春风似的从他的心里吹起来了。
池舒抬着头,还在等着老师的指点。她的脸上不骄不躁,气质不跳不浮,仿佛一个稚嫩纯洁的婴儿,眼里只剩下渴望食物一般对绘画的热爱。
安东欣慰地拍了拍她:“池舒,你做的很好,保持这份心态。”
“嗯,我知道了。”
“对了,你维莲娜阿姨的音乐会上次不是推迟了吗,本月七号要重新启动,到时候来看,给你们留好了票。”
“一定去。”
池舒想到这几个月来看过的各种人文风景,流浪歌手、冻水果地砖、百年糖果屋、喀山大教堂、叶卡捷琳娜宫和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无一不美无一不展现着这里浓厚的俄式风味。
涅瓦大街让她一饱眼福,也让她生出一个心愿。
她要画一幅长卷。
在离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