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琳琅将他扶至石凳上,倒了一杯茶,说道:“陆大人心智无双,进退维谷都能面不改色,以静制动,可堪大用哪。”
听到这番话,陆承礼心知先前一切不过是宸妃的试探,便也不欲隐瞒,坦然回道:“娘娘真喜欢开玩笑,刚刚可是吓坏微臣了。臣头脑愚钝,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唯有跪地以敬丞相之威罢了。”
魏琳琅久居宫中,听惯了油腔滑调,了然一笑道:“陆大人过谦了。本宫听闻,陆大人才刚上任便替圣上解决了不少烦心事,修书撰史、起草诏书,还有……永州考生罢考案,桩桩件件都做得很漂亮。”
年轻臣子闻言,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低声道:“罢考案涉及人命,本应由刑部管辖审定,是圣上怜悯下官,多赐了个差事,让臣历练下罢了。”
谈到此处,魏琳琅突然不说话了,只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池中的鲤鱼。鲤鱼成群,困于池中,争相扑食却只为抢夺养鱼人百无聊赖后,施舍下的几粒粮食。
可怜哪。
许久后,她笑了笑,开口道:“陆大人成日在翰林院修史,博览天下群书,可曾见过一则宫廷秘闻?”
陆承礼听到这儿,面露迷茫之色,说道:“既是秘闻,又如何能在史书上得见?求娘娘解惑。”
“先帝在位时,司天台曾夜观天象,发现有客星现于紫微旁,其光烛地,紫微在其光芒之下,竟如风中之烛,黯淡无光。其后,杜监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乾坤倒转,阴阳失衡,有女子为帝之象,乃大凶。这等秘闻,陆大人怎么看?”
“微臣不懂星象,只知晓一些意象之理。从其星辰的征象来看,是暗示我朝未来会有一位明君,让蒙尘珍珠重放辉光。如今圣上以仁爱治国,与周边各国和睦相处,对外无扩展疆土之野心,对内无大兴土木之欲念,百姓不用担惊受怕,这已是星象预示的盛世。”陆承礼抿了抿唇,淡淡一笑,“至于杜大人的预言,微臣认为卦象随势而变、凭心而动,吉凶之间本无界限,不可全信。”
魏琳琅长眉一挑,说道:“听你之言,是觉得先帝在位时,太过劳民伤财了?”
“先帝好战,是个性情中人。乾元四年,他御驾亲征,成功收服了西域诸国,厥功甚伟。但国家是否繁盛,看的不是疆域大小,而是百姓是否安乐。”
“疆域拓展后,朝廷要付出大量的人力财力进行管辖,赋税也因此增加,百姓生活更为艰难。臣来自陇西,深知那几年的战争给百姓带来了多大的苦难。当今圣上虽然性格不如先帝强势果决,但深谙细水长流之道,已是很好了。”
魏琳琅一笑,赞赏道:“看来陆大人深知如今职位来之不易,避重就轻的本领竟这般娴熟,那我就直言了。圣上体弱,不可能再有子嗣,太子也就是个药罐子,难堪大用。这两人皆如暗夜残烛,难与明月争辉。如此,大人可明白?”
陆承礼沉默了一会,问道:“娘娘,请恕微臣直言。本朝并无皇后,陛下对您情意深重、百依百顺,宸妃娘娘已是后宫第一人,难道还不满足吗?”
听到这话,魏琳琅咯咯笑了起来,说道:“不管是宸妃还是皇后,都是他一纸诏书就可以废掉的。何况,我为妃本就被天下人议论,若等太子继位,我的下场会是什么,陆大人还要我明说吗?”
陆承礼思索片刻,忽而想到了在魏澜门前看到的那一幕,迟疑道:“娘娘如此,可是为了杨小公子?”
他抬眼一看,竟在她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连忙起身跪了下来,俯首道:“丞相护国几十载,为大梁鞠躬尽瘁。娘娘深谋远虑,心有沟壑,确有经世之才。臣,愿听娘娘差遣。”
流水潺潺,蝉鸣声声。月夜下的自然声色里,她的声音隔着水雾悠悠传来:“古人云,顺应天时者,得上天庇佑。杨瑾是男子,绝非天命所归。”
*
陆承礼刚离开魏府,还未行了几步,便在街角看到了那个疯癫的老乞丐。
他的手臂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脸上糊满了泪水和鼻涕,正瑟缩地躲在墙角。杨文川挡在他面前,正拿着几锭银子往魏府侍卫的手里塞:“这人命贱,不值得你们动手。大家伙儿拿着这些银子去吃好喝好,我把他带走,你们就当他死了。”
那领头的侍卫见杨文川出面,便也不好把事做绝,缓声道:“杨大人,小的们只是个看家护院的,怎么能收您的银子。只是这乞丐实在该死,竟在这等盛大的场合胡来,让丞相大人失了脸面。杨大人既有心救他,咱们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以后可千万别让他再出现了。”
说完,他便带着其余侍卫,快步离开了。
陆承礼见状,缓步走到二人跟前,笑道:“杨大人位高权重,却能为了一乞丐折腰,真是天下少见的良善人。”
杨文川抬头一看,摆了摆手叹息道:“陆大人抬举我了,是因我与他相识一场,不忍见他横死街头罢了。”
“他原是个机灵能干的生意人,平日里就住在京郊,每天清晨都会挑两担豆腐包子来城门口卖。他家的包子好吃,不少官员都记得他,还曾帮他在京城盘下了一个铺面。可惜,自从他女儿失踪后,这人便疯了。”
听到此处,陆承礼眉头一皱,上前问道:“失踪?天子脚下发生此等失踪案,大理寺没有接案调查吗?”
杨文川苦笑一声,说道:“陆兄,你新来京城,恐怕不知晓这其中的曲折。如今这世道,普通百姓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就算是死了一个人,大理寺也不会随意接案的。何况一个疯老头子的话,又有谁会在意呢?”
说完,杨文川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新晋的年轻臣子,忽见他的眼眸深处闪过怒焰,一瞬间竟比那灯笼里的烛火还要亮。
他惊了惊,抬手揉了揉眼,再细看时,那人还是一贯的冷峻样子,与平日所见并没有什么区别。
陆承礼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这人疯疯癫癫的,谁又能确认他说的话是真的呢。杨兄,你既与他是旧识,可知他女儿芳龄几许?”
杨文川挠了挠头,努力想了想,说道:“只听说还未许下人家,大概仅是豆蔻年华吧。”
“如此,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