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遗子托孤,上吊殉情,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吗?!”燕无涯气极,一拳砸在了青玉床上,那玉不堪重击,生生裂出了一个口子。
瞧这人义愤填膺的样子,倒真像是有几分真情。与虎谋皮的兽、不择手段的人,也会有一瞬的真心吗?
你究竟是真的替她感到不值,还是为自己丢失了一个可供掌控的玩偶而愤愤不平呢?
不过,这些也已经与她无关了。
喜四娘瞧着这个与自己共枕多年的人,眼神有一瞬黯了黯,随即将话题引开了:“燕无涯,方才他俩见我无伤,很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林姑娘和贺兰公子是真的在意你,你就以现在的身份与他们做一辈子朋友,不好么?”
她半晌没得到他的回答。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洒在暗室的床上、椅边、地下,将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的,像是覆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
所以,她也看不清燕无涯的神情了。
正当她放弃等待,准备打算起身出去透口气时,却听到他低声地笑起来:“你莫不是见这幅模样见久了,都快忘了我是什么人了?”
喜四娘微微一怔,忽然释然道:“是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
还有一句话,她埋在了心底没有说出来:却还曾对你存有幻想。
*
月色溶溶,年家附近的一座瓦房内,传出了丝丝浓郁的酒气。
“啪”的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了。
满屋的酒肉臭气瞬间冲出,熏得林絮几欲呕吐。
她皱眉,强忍着不适踏进屋内。
只见室内一片狼藉:桌上摆着两盘没吃完的猪蹄和牛肉,旁边还掉了几粒油炸花生米。残留的酒水从桌上流下来,嘀嘀嗒嗒地落到地上。
孟亦非手提酒坛坐倒在地,半边身子靠着床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你怎么了?”林絮见他这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心下疑惑,拿出洗净的‘铁树银花’放到桌上,“别丧气了,你看这是什么?”
她心知孟亦非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寻找失踪的旧友,想着他若见到这旧物,必是惊愕不已、欣喜若狂的。
谁知这人只随意地瞟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林絮见他无动于衷,错愕地问道:“李鹤行在这儿,你居然不惊讶?”
“我前几日就知道了,还与他交过手。”他指了指枕边的白帕子,面无表情道,“喏,这便是他的杰作。”
林絮走到床榻前,拾起那白帕展开,只见里面放了一根钢刺,还有数十根细密的银针。
铁树银花,杀人夺魄,曾经是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
“孟三哥,我想做一个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李鹤行从一堆铁器中抬起头来,期待地看着他。
“‘铁树银花’虽好,但攻击范围太小,一次只能杀一人。倘若将它做成漫天箭雨那样,岂不是天下无敌?”
听到这番话,孟亦非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忽觉得不寒而栗。然而他也不愿遏制兄弟的创作欲,只赞叹了一句:“其实现在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至于你说的那玩意儿,对付其他人倒是可以,我的‘红袖’却刚好是它的克星了。”他拾起那机括看了看,眸光微动,“五弟,虽说你的锻造技术登峰造极,但……这暗器终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道,为天下人所歧视。江湖上有那么多用剑高手,你为何不去找一人拜师,好好学习一套剑法?”
“你不是很爱剑吗?”
李鹤行闻言,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之色,小声道:“可是,可是暗器也很好啊。行走江湖,能护己能行侠就够了,又何必在意用哪种手段呢?”
“学剑是很好,但它或许不适合我。”他垂下眼,恹恹道。
这玩意儿的原理与’铁树银花’相同,孟亦非一眼就认出了是他的手笔。
他那晚明明见到了我,却至今都不愿现身,为什么?
想到这里,孟亦非心中又是一阵惆怅,正欲拎起酒坛再醉一场时,被林絮一把拦下了:“那你可知,李鹤行与无忧门有来往?”
“你说什么?”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似的,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瞪着她道。
林絮把浮玉山所见之事告诉了他。
听她说完,孟亦非沉思了片刻,问道:“莫不是他逃出君子堂之后,生活窘迫,改行做了杀手?”
“……”
林絮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忽不忍将这样残酷的真实告诉他,腹中之话在喉头翻滚多次后,又咽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孟亦非见她迟疑皱眉的样子,心下好似略微明白了几分,“你若有话便直说。我一个老头子,吃过的饭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事吗?”
见他一脸坦然,林絮便也不再多想,直言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李鹤行背叛了君子堂,与无忧门主勾结布局,才让其余八位君子死得如此轻易吗?”
一道闪电从夜空中划过,带来滚滚惊雷。片刻后,窗外响起“哗啦啦”的雨声,晴了多日的成都府,终于又迎来了一场暴雨。
孟亦非的脸在闪电光下忽明忽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为了财?为了权?”林絮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摩挲着手里尖锐的铁刺,“他的名声已经够响了,想必不是为了出名的。”
“若说为了财权,他是十二君子之一,又跻身这江湖最大的帮派,何愁没有这些?”孟亦非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拎起酒坛饮了一大口酒。
“那便是你们理念不合了。”林絮将那白帕扔回榻上,干脆道。
“理念?哈,说起这个,我更觉得无趣。”孟亦非嗤笑一声,复又瘫坐下来,“当年曲大哥一声令下,我们便与他一起挑山寨、除恶人、重塑江湖。可,嗝。可到头来呢,还不是一场空。”
“亲朋离散,死生不见,有什么意思!”他说到这里,忽觉得命运好生不公,气得一脚踢开了身边散落的酒坛,“什么天下人,他们过得好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时若不瞎掺和江湖这滩浑水,我们一起云游天下、逍遥快活,该有多好......”
林絮看着这曾经叱咤江湖的人在她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忽觉一阵悲凉,也拿起酒坛饮了一大口:“小时候,我娘总说,江湖上有好伟大的十三个人,草莽出身、心怀大义,以身为柱石,为大家撑起了一个清静的江湖。”
“那时,我便想着长大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行侠仗义、为民请命。可当一夜家破人亡后,我觉得你们好生虚伪,满口大仁大义,却依旧仗势欺人,害我全家。”
“等后来见了揽月,我便更觉得曲临江可恨。”林絮想起她的笑容,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孟亦非眼神迷离,整个人半趴倒在床沿上,喃喃道:“揽月?”
林絮见他已醉,应是听不清自己的话了,便自顾自说道:“我初见揽月时,她已经是相思楼之主,行为处事圆滑有度、面对一切游刃有余。她虽很少谈及自己的事,但我知道,她心里那关一直没过去。”
“一个名震江湖的武林盟主,愿意包容天下众人,却独独耻于承认自己的过去,任凭独女在烟花柳巷间挣扎沉浮。”林絮想起自己探听到的些许消息,手开始微微颤抖,“后来,那些曾与曲临江结过仇的人,都来找她......”
“她很少看见自己的父亲,却早已熟知他的仇人了。”
忽然,“扑通”一声响起,像是一滴眼泪掉落的声音。
林絮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孟亦非,却见他紧闭双眼,早已沉沉睡去了。
大概是檐上雨水溅落在地的声音吧。
见屋外暴雨已过,林絮起身打开木门,回头轻声道:“十二君子堂确实给了江湖人一段安宁的日子,但在这安宁之下,依旧淌着许多女子的血泪,揽月便是其中之一。”
“江湖平等,天下大同,或许真的只是奢望吧。”
“我已把东西带到。你要不要继续找他,全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