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风中渐渐蕴了寒意。
下朝后,朝臣们紧拢了领口,三三两两组成几对,各自寻了一同共事的同僚,前往相应的官署办公了。
魏世宣呼出两口白气,快走几步跟上陆承礼,小声问道:“为何不乘胜追击?”
“你也看见了,陛下并无定罪的意思。”陆承礼皱眉负手,渐渐放缓了脚步,“能说的我们都说了,这根线能不能牵出太子,全凭陛下一句话而已。”
“陛下迟迟不语,便是心有顾虑,不想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我们若再逼迫下去,只会让太子一党狗急跳墙,陛下圣心厌倦。到那时,谁死谁活可就不好说了。”
“况且,唐文广乃先帝钦点的东宫辅臣,地位就在那儿,一时确是难以拔除。”他拍拍魏世宣的肩膀,惋惜地摇摇头,“我们这次目标太大,也太心急了。”
魏世宣听到这番分析,眼中露出对他的一丝钦羡之色,赞叹道:“还是陆兄想的周全。既如此,刑部那边......”
“卢大人会明白的。”陆承礼想起方才那人的冷酷神色,饶有兴趣地瞥了魏世宣一眼,“你这大舅哥倒也是个奇人,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毒死人,方才那句话吓得我浑身都是冷汗。”
魏世宣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正想替卢洵辩解几句,却被旁边的一阵吵嚷声打断了。
二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只见几个年轻臣子围着裴仁厚,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裹紧斗篷,一步一顿朝门下省走去。老人的发髻稍微有些松,露出几丝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着,瞧着格外沧桑。
看到这幅场景,魏世宣立时想起了在府中休养的义父,一时百感交集,走路的姿态都正了不少:“裴太师年纪这么大了,还每天坚持上朝办公,实在是令人钦佩。”
“可惜天命不佑,裴家百年文脉,怕是要断在这里了。”陆承礼定定望着裴仁厚远去的佝偻背影,叹息道。
汝南裴氏是大梁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书香世家,曾先后出过宰相、尚书、侍郎、节度使近百余人,可谓是子孙通显、簪缨不绝。裴家极其注重子弟的教育,族中无伦男女老少,皆是德才兼备,因此也出了不少名垂青史的皇后及后妃。
然而,天性有常、气数有尽。裴家传至裴仁厚这一代,早已没了当年的风光,而这点残余的名声在其子裴孝恭辞官之后,更是丁点儿都不剩了。
裴孝恭乃是裴仁厚老来所得独子,曾在朝中担任国子司业,而后因迷恋京中名妓殷双双,竟暗中挪用了公款为其购买古董珍玩。
此事漏出后,魏澜亲自领着魏世宣前去青楼捉人,携了假账,押着衣衫不整的裴孝恭就进了宣政殿。因此事闹得太过不堪,裴孝恭补上钱款后立马就辞了官,之后更是无所顾忌,索性在京城做起了乐坊生意。
自此,汝南裴氏的名声地位一落千丈。如今裴家除了裴仁厚,还能偶尔让人提一嘴的,便只有重华宫的德妃裴敬怜了。
裴家二女初长成,琼楼并蒂两支春。
莲心不语藏深慧,芙蓉含香隐烈魂。
檀香缕缕的重华宫中,裴敬怜跪在蒲团上,轻捻佛珠,沉默地望着墙边题词的美人画。
数日前,她去和陵悼念小妹,回宫途中发现四周树林有频繁异响,细听竟像是人的脚步声。帝陵令犟不过她,奉命彻查和陵,事后回了一句:猫狗作祟。
小妹那样热烈张扬的人,若真想来见她,想必也是华冠丽服,驱着黑白无常高调而来,断不会偷偷摸摸躲在暗处。
裴敬怜轻叹一声,刚准备站起,身后的殿门突然打开了——初冬微凉的日光涌进宫殿,顷刻间扫除了重华宫的沉闷之气。
竹衣与裁月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御赐的木香菊搬到角落里放着:“……不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裴敬怜听到这话,将念珠收起放入袖中,笑问道:“你们又偷听到什么了?”
二人瘪了瘪嘴,对视一眼,率先由裁月开了口:“娘娘,就是前阵子刺客投案的事儿。今日早朝,魏侍郎追着唐大人不放,硬要定他谋反的大罪呢!”
“唐大人那么大年纪了,又不是皇亲国戚,能造什么反?”竹衣斜睨了她一眼,“他分明就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
裁月被竹衣打断,不满地拍了她一掌,争论道:“哎呀我知道,但太子还能有啥事儿?我说的是那魏侍郎不安分,成日盯着别人坑呢。”
“大少爷当时不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裁月便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捂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敬怜一眼:只见她失落转过身,一言不发往卧榻走去,明显是想起了那段伤心往事。
竹衣责怪地瞪了裁月一眼,一路小跑,跟在裴敬怜身后道:“娘娘,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您就别……”
“我并不介怀。孝恭假公济私犯下大错,不怪旁人弹劾。而我作为堂姐,没有好好约束他,亦是有过。”裴敬怜坐下来,遗憾地看着窗外来回走动的身影,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