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忽然出现在屋内蒲团之上。
连同玄真大师在内,姜顽也算见过不少梵音寺的高僧掌座了,但是都没有眼前这位“老”。
他面容枯槁,双耳垂肩,眉须皆白,闭目垂首,整个人佝偻成一团,好像睡着一样。
宽大的五彩金线袈裟挂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整个人随时会随着香炉中的烟雾一起消散。
这种感觉,怎么都不像天下第一大宗门的首脑,反倒像桃花村中那些身材干瘪、行将就木的世俗老人。
他们哪怕靠在墙根上晒着日头,也无法将笼罩在身上的那层灰败气息驱散。
玄悲现身后,香炉中的香顿时烧得更快更亮。
玄真转身躬身合十:“师兄安。”
玄悲没有睁眼,明明没有张嘴,却有声音传出:“心不安,何以安?”
姜顽听到这个回答,心神微动。而一旁的玄真则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据闻玄悲大师已闭关面壁千年,不少人猜测他可能已经证得菩提金身,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因为心中放不下火宅俗世中苦苦挣扎的众生,所以甘愿滞留人间,弘法渡人。
姜顽直面这位佛门龙象,毫无怯意,直接开口问道:“敢问玄悲大师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玄悲终于睁开了眼。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望向姜顽眼底,姜顽好似一瞬间看到了无数星辰闪耀、云升月落、草木枯荣、花开花谢……
“阿弥陀佛!檀越所行不一定是对的,”玄悲缓缓开口,“但也不一定是错的。”
姜顽眉头一皱,摇摇头,“我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同你打机锋,说这些云遮雾绕的。”
玄悲没有理会姜顽,而是继续说道:“请教檀越,无心为恶是恶吗?该惩处吗?有心为善是善吗?应该奖励吗?”
似乎并非要姜顽给出答案,玄悲缓缓继续说道:“杀一个好人,可救一万个无辜之人,杀还不是不杀,救还是不救?”
“若你选择救那一万人,要杀的那个人是你,你还会要坚持你的选择吗?”
“若要杀的人,是你所爱之人,你的选择依然不变吗?”
“檀越也许觉得这些和你先前所问无关,但世间万物,莫若因果二字。凡人畏果不畏因,菩萨畏因不畏果。【3】”
姜顽脸上显过痛苦的挣扎之色,她原本打定主意,不管玄悲大师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
反正也说不过这些整日念经的,既然如此,任你说破天,我不听不答就是了。
再说了她一个剑修,练剑可不是为了和人耍嘴皮子功夫的。
可当她听到那个“杀所爱之人”时,顿时心神失守,陷入恍惚。
玄悲方丈所言字句,竟然凭空现形,好似有生命一般,在空中围绕姜顽旋转不停。
其中,善、恶、因果等字,尤其明亮,被其余文字包围,好似众星拱月,一一映现在姜顽眼眸之中,而后直抵姜顽心境,犹如一座座巍峨山岳。
姜顽眼中金光明明灭灭,眉头紧皱,甚至满脸泪水而不自知,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玄真略显担忧地望向姜顽,他知道方丈师兄并非在故意为难姜顽。相反,这些言语反而表达出是一种欣赏。
自无尘陨身献祭之后,师兄越发沉默,日渐话少。进入此方天地后,哪怕亲传弟子掌管的戒律院变的乌烟瘴气,他也只是安静旁观,从未开口干预。
连自己进入方丈天地连陪他,他都没对自己有个好脸色,当然自己从来就不耐烦他那些唠叨。只有无尘在的时候,他们能聊得来。
玄真望向姜顽,目光饱含期待:“丫头,别着急,慢慢去想,这一字一句,可都是宝贝啊,你要是消化了,出去说不定就能功力大涨,把无执那小王八蛋给按在地上锤!”
自古圣人说法,无不是有莫大机缘,凡人若能借机闻道,便能踏上修行之路;修真之人若能参悟其中真意奥妙,于修行大有裨益。
可是姜顽如今不过炼气期,要承受这份机缘注定要吃不少的苦头。
玄悲方丈的问题,答案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能以此反观答题者的心境;而不重要则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景,同一个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抉择。
甚至即使当下有了答案,日后也可能会变的。
唯有不断思考、叩问答案的过程中,对心境的一次次打磨、锤炼才是要义所在。
这个过程虽然无比痛苦,但是若能忍得了疼,吃得住苦,守得住心,便有可能一点点“磨砖成镜”,最终大放光明。
鱼竿突然从姜顽右手中脱离,飞抵她面前,而后剑身蓦然爆发一阵亮光,一道飘摇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姜顽身前。
他只是站在哪里,什么都没做,环绕在姜顽周身的那些金光文字如同见到太阳的雪花,顿时因四溢的凌厉剑气冲击而黯然无光。
玄真一看就急了,连忙开口解释:“小谢!不要冲动!你媳妇是把利剑,这个打磨淬炼心境的过程,于她更是裨益超群!”
谢青阳抬起手,将最大、最亮的那个“善”字直接徒手捏碎,指间点点金屑落下,如泪如血。
而后他望向此间天地的主人:“阿顽不用忍受这些,也无需理会什么善恶,她的一切因果报应,我自会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