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之际,一只苍老枯瘦的手越过程纾意头顶,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握住了鱼竿,替程纾意挡下了致命一剑。
鲜血四溅,如落雨滴落在程纾意脸上,她缓缓转头,语气不敢置信:“掌、掌门?”
程律元冲程纾意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而后望向姜顽,明明一副油尽灯枯之相,眼神却无比凌厉:“我正剑门立派一千四百三十六年,立人修道,无愧天地,对得起宗门列祖列宗更对得起手中长剑!真正玷污剑修这两个字的,是那个杀人如麻、走火入魔的谢青阳!”
“你找死!”姜顽勃然大怒,紧握长剑愤然外挥,气力之大,几欲扯断程律元半个臂膀!
一条水龙呼啸而至,龙身沿着长剑和姜顽右手蜿蜒而上,冲姜顽面门猛地张开巨口。
云渊趁姜顽同水龙纠缠之际,连忙将程律元父女带离姜顽身边。
“谢夫人难道就不奇怪,除了我龙族和正剑门,为何其他众多门派也都愿意参与这场针对剑尊的围剿?难道所有人都是卑鄙小人,唯有谢剑尊一人清白无暇?答案只有一个,天下修士苦剑尊久矣!”
“这只能说明天下修士都是垃圾!都该下地狱!”
姜顽击碎水龙,再次挥剑而至,云渊连忙张开双手御水撑起一道屏障,将姜顽挡在水幕之外。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动他们父女二人。谢夫人,你被蒙蔽太深了!”云深脸色苍白地望向不远处无念手中的那只金色羽毛,“人间已经数百年来无一人踏入七境成圣,可谢剑尊刚刚仙逝,云阁主就立刻渡劫成功,你真以为这只是巧合吗?”
“你知道这些年来,各门派无辜枉死在他手上的六境修士一共有多少人吗?”
“并非我等皆是狼心狗肺之辈,而是大家都想活下去罢了!”
云渊虽然身处劣势,但是他眼中的无尽愤慨和决然之色,让姜顽蓦地一惊,身形停滞在半空。
“我不许你污蔑他!”
“咳咳”,程律元吐出两口乌血,望着姜顽的眼神充满怜悯,“夫人,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一把老骨头已经——”程律元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程纾意泪如雨下,不停替他擦拭污血。
程律元摇摇头,对姜顽继续道:“我百年前登顶六境,剑尊曾亲临正剑门告诫我,如我安心呆在六境,保我此生无忧;若我有踏足上三境的半点念头,那、那他会亲手了结我。我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神魂灭绝!”
“你撒谎!不用白费力气 ,你们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我资质驽钝又胸无大志,掌门之位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只求师门香火不要断绝在我手中。”说到这里,程律元转头望向女儿程纾意,眼中充满愧疚:“我只愿当个享清福的陆地神仙,可谢青阳欠我正剑门一笔血债,就是赌上自己这条命,我也绝对不能放过他!”
程纾意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她自事发后对姜顽和谢青阳都一直心怀愧疚,整个人几乎被负罪感淹没,所以即使面对姜顽的杀招甚至毫无抵抗之意。
而今她却从程律元得到一个可怕的真相——也许,一直被亏欠的,正是正剑门?
程律元抬手握住程纾意的长剑剑身,语气中充满怀念:“此剑名为不平,是剑尊送给纾小意的生辰贺礼。它本是我正剑门上一代掌门,也就是我师傅的佩剑。她修为已达六境巅峰,却无故失踪,连不平也下落不明。当日谢剑尊将不平剑递给小意的时候,我、我看到他手下浮现出一道鲜红色印记。”
说到这里,程律元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目光更是充满痛苦之色:“尽管谢剑尊说不平剑是他在一次秘境探险中寻获,但他不知道,所有正剑门内门牒谱弟子的佩剑都会留有一道祖师堂的秘法,一旦再次遇到杀害我正剑门弟子的凶手,便会自动激发。哪怕当日剑尊手掌上的印记转瞬之间便消失无踪,但是我绝不会认错、不平也不会认错!谢青阳就是杀害我师傅的凶手!”
一直以来帮扶自己和门派的恩人转眼间竟然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个残忍的真相对程律元而言,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再去回忆,依然充满难以言喻的痛楚。
然而,程纾意的反应却比程律元当年要更加震惊,不仅是因为她一直崇拜的那个兼济天下的剑尊变成一个一心为己的小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听到父亲程律元所提及的不平剑上附着的祖师堂秘法。
为了防止敌人知道秘法存在,杀人毁剑,正剑门这道秘法一向秘而不宣,一般只在历任掌门之间口口相传,所以程纾意此前并不晓得此事。
当她从父亲口中听到“那道鲜红印记”后,眼眸蓦然睁大,而后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姜顽——她在姜顽身上,曾经见过类似的印记!
昔日姜顽曾经向程纾意讨要不平做鱼竿,打算以此“换换手气”,不出意外地被程纾意断然拒绝。
贼心不死的姜顽看向程纾意身后,故意开口:“谢青阳,你怎么来了?”
趁程纾意分神之际,姜顽一个探手抢过不平剑,可还不等她得意,就“嗷”的一声大喊:“程纾意,你这破剑,怎么会咬人?”而后将不平猛地撒手丢开。
知道自己上当的程纾意着急地接过不平,还不等生气,就发现姜顽抱着自己的右手皱眉吹气。
虽然可能又是姜顽的幺蛾子,但是程纾意也真怕这祖宗出事没法向剑尊交代,只得耐着性子去看姜顽的情况。
一个鲜艳如血的印记出现在姜顽手心之上,令程纾意大吃一惊。
明明不平在自己手中没有任何异样,这是怎么回事?
见程纾意一副震惊的神情,姜顽便知晓不是程纾意的设计,她略作思索,便找到了“真凶”——肯定是柳听风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什么阵法符箓,捉弄自己的。
于是顺理成章地将这笔账记到了柳听风头上。
可今日听到了程律元的话,程纾意和姜顽都不约而同回想起那次“意外”。
程纾意艰难地开口:“可是掌门,昔日姜顽误触不平,她手上也出现了你说过的印记!”到底杀害上一任掌门的人是谁?会不会是那道秘法出了问题?
程律元听懂程纾意的未尽之言,无比惊骇地望向姜顽。
师傅失踪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可姜顽不足百岁,时间根本对不上!
难道真的弄错了?
“不,这恰恰证明了谢剑尊就是真正的凶手!”云渊突然开口,“按理讲,谢夫人绝无可能是杀害正剑门上一代掌门的凶手,可是不平却将她视为凶手,因为她承担了真凶的因果,因为她是谢剑尊昭告天下人间的唯一道侣!”
修行之人对道侣之事慎之又慎,因为一旦被天道认可,便要彼此共担因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很多修士之间,哪怕有夫妻之实,也不愿有夫妻之“名”,就是怕一旦被天道承认双方的关系,就彻底捆绑在一起,无法避免地受到另一方的影响。
当然,影响有好有坏,可是人心易变,谁有敢拿自己的大道修行去赌另一个人的心意呢?
历数而今修真界,昭告天地、名正言顺的道侣修士不过寥寥。谢青阳和姜顽无疑是其中最为醒目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对。
“谢夫人,你不肯相信我和程掌门所言,认为都是一面之词,而今这把不平剑和自己就是铁证!”
姜顽闻言,双手举剑,悍然劈开云深设下的水障,而后以电光火石之势头掠至程纾意身边。
云深神色大变,担心姜顽恼羞成怒、殃及程氏父女,却见姜顽并没有对他们出剑,而是劈掌抢过程纾意手中的不平。
姜顽右手拎着鱼竿,左手狠狠握住不平,锋利的剑锋割破姜顽的手掌,鲜血顺着赤红色的剑身缓缓流下。
姜顽曾经好奇地问过谢青阳,为什么天下门派众多,独独照拂正剑门,明里暗里帮了他们不知多少。
甚至把那么好看的不平剑都送给了程纾意!要是留给自己当鱼竿,多威风啊!
一竿风月里的那群贼头贼脑的游鱼肯定也会被骗上钩!
谢青阳靠在卧榻上,脸上的表情被午后的阳光模糊,嗓音却难掩一丝伤感:“我欠了上一任正剑们掌门一笔债,她人已经不在了,只能还在正剑门身上了。”
姜顽哦了一声,便躺在谢青阳怀里没有再多问。可片刻后,快要昏昏欲睡的她猛然抬头质问道:“我听说上一任正剑门掌门是个了不得的女侠,你该不会是欠了情债吧?快给我从实招来!”
“胡说什么!你当道侣是随便结的吗?皇天后土,山水为证,我谢青阳的情债簿子上只能有一个人的名字。”
当时的姜顽美得找不到北,顾不上其他;今日的姜顽呆呆盯着掌中再次出现的鲜红不详印记,终于明白,原来谢青阳欠的不是情债,而是血债。
也突然发觉,自己的枕边人,竟是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