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北冷眼看着自动售货机上付款失败的叹号,余光瞥着底层的柠檬水。
“顾审查员?”
“系统故障?”出来买水的徐璐琳凑上去,“昨天我还……”
话音未落,就是人脸识别付款成功的提示音。
顾念北若有所思地颦眉,她打开手机,划掉几十个银行的未接电话,瞥了眼道歉短信,发现自己几乎所有银行卡都被封了,因为不明原因在接受调查,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在屏幕上划出一道痕,想起曹以南睡觉的时候,攥着她衣角流眼泪说梦话,说她没有朋友了。
又想起胡雨薇那笑里藏刀的目光。
顾念北冷哼了声。
这不是有好朋友吗。
好得很啊。
既然她的个人银行系统崩到这个份上,短期内恢复正常是不可能的。
顾念北眼前闪过胡雨薇屏幕上“阿瑶”的备注,想起了那个在网络里跟她玩过猫鼠游戏的名字——陈雯瑶。
她们制造数据混乱强制触发银行风控的目的是,让她接受“不明资产”封查,限制她的行动,同时……停掉曹以南的银行卡,上演“离心计”?
真是荒谬。
不管目的如何,她活跃的账户目前被强制摁下了暂停键。
这暂停键按得妙啊,让她终于能抛开那些无聊的收购数字,好好看看徐璐琳那堆‘垃圾’里闪着金光的玩意儿。
不可否认,越是了解,越是觉得徐璐琳的想法有意思,她的构想并非空想,而是基于对肌球蛋白和肌动蛋白微观动力学的深刻理解,只是她用了工程师的思维去解决生物学家不敢碰的难题。
至于主流期刊揪住效率问题全盘否定,却选择性无视了徐璐琳在能量耦合路径上的巧妙设计——那正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排异反应、实现与人体原生能量系统兼容的关键妥协。
只不过,徐璐琳团队的弱点暴露在目前进行的第N种表面改性方案上,他们试图在现有高分子材料上“嫁接”生物活性基团,结果不是活性丧失就是材料脆化。
明明有更高效的办法。
徐璐琳抽出那瓶柠檬水,冰凉的玻璃瓶突然贴上顾念北腕骨,打断了顾念北的思考。
“你的水。”
顾念北刚要拍开那瓶碍眼的柠檬水,缠绕在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柠檬信息素残味,却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着,倏地聚拢、凝实——眨眼间,一个跟她随手涂鸦一模一样的Q版曹以南就坐在了冰凉的玻璃瓶盖上。
Q版小人穿着病号服,乱蓬蓬的头发倔强地翘着几撮呆毛,像刚从窝里睡醒打着哈欠,看到柠檬水眼睛亮了,过分漂亮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里咕嘟冒泡的液体。
看到顾念北的视线扫过来,小家伙非但不怕,反而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小嘴一撅,二郎腿翘得老高,冲着顾念北的方向张开两只小短手,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点委屈的颤音,气哼哼地举起双手,似乎在说:“老婆,抱抱~”
“?”
顾念北脸上出现了第二道裂痕,她脑子里闪过脑科医生的预约电话。
小人见顾念北没反应,骂骂咧咧地起身主动往顾念北身上钻,却发现自己像被502黏在了上面,怎么挣脱也下不来了。
小人抱着腿哭哭:“老婆……”
徐璐琳就在旁边,顾念北压下联系脑科医生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瓶柠檬水,落得自己手套一滩冷凝水。
她觉得曹以南的信息素蠢死了,把它自己凝华在瓶身上面,还居危思安,像猫一样用脸蹭她的手套,用一种特别亮的眼神看着她。
顾念北愣神地盯着小人,发现它头发乱乱的,翘起来的弧度跟被窝里的曹以南的一样。
徐璐琳会错了意:“不合口味?”
顾念北不语,只是拧开了瓶盖,碳酸气泡在喉间炸开的瞬间,她看见吸完热量的小人从玻璃瓶上站起来,马上踩着变出来的滑板,从瓶身滑到自己身上,最后那个穿病号服的小东西踢了滑板,一脸怨气地坐在她肩膀上,一副赖着不走的样子。
不能说不合胃口!
柠檬信息素小人似乎认为,柠檬水等于它自己,还认为柠檬水被嫌弃了。
顾念北:“……”
她咽下柠檬水,喉咙越发干涸,看着那个投影仪一样没有实体的小家伙,在视觉上,居然低下头,流柠檬泪汁,还暗搓搓踹了踹顾念北。
顾念北想起医院里那只大号柠檬精。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更不习惯这种偶尔冒出来的……名为“思念”(?)或“恋爱”(?),总之飘忽不定的感觉。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她讨厌这种感觉,就像独裁者排斥失控,她喜欢这种感觉,如同逆反者享受激变。
不管是沦陷失守,还是平叛叛乱,都是硬币的两面。
——而她,愿意去抛那枚硬币。
她曾经弄了很多小动作去追曹以南,主动抽身后,确实把曹以南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肯定是要去偶遇调戏一番,欣赏那张漂亮脸蛋上精彩的表情。
这是一种让顾念北很满意的动态平衡。
可惜,这种动态平衡被曹以南破坏了。
那个凌晨曹以南打通她的电话,带着浓重鼻音,第一次暴露脆弱,说自己接受她玩法又反悔的那晚,她失眠了。
她满脑子曹以南流泪的样子,心里乱乱的也不知道什么感觉,辗转反侧努力辨认了一下,她好像有点开心。
曹以南居然在脆弱的时候想起了她,看来她的追求还是很有效果的。
她承认,如果没有那通电话,她不会去主动调查曹以南的近况,也不会那么早知道曹以南出事了。
曹以南过分美艳又过分愚蠢,柠檬精本人只知道自己受omega欢迎,像个除了会开屏什么也不会的花孔雀。
她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心理,丢下自己的事跑去找曹以南,缩在垃圾堆里的曹以南一身omega味,她不可抑制地想咬破曹以南覆盖掉其他味道,却发现曹以南被人打得一身伤,生命气息微弱,还到了易感期。
她当即下了一个判断。
比起让曹以南死,她宁愿让曹以南咬。
曹以南就是疯狗。
想到一些细节,顾念北怒火攻心,恶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上面的那只柠檬精小人还抱着胳膊在那掉眼泪,生闷气,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在消失前,它还是懵的。
裂开的小人变成了花生大小的十七个柠檬精,它们惊慌失措,逃难一样在顾念北的皮肤,身体上散开。
顾念北不去看徐璐瑶,扭头去稀释消毒水(内含非特异性信息素灭活剂有效成分),一闻到那股味道,地板上十七个花生米大小的柠檬精小人像被沸水浇过的蚂蚁军团,在消毒水气味的无形鞭笞下痛苦翻滚。
它们细弱的哀鸣汇聚成一片微弱的声浪,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有的蜷缩成一颗颤抖的小黄球,有的徒劳地挥舞着小短手试图驱散那致命的气味,还有几个比较“英勇”的,正试图互相搀扶着逃离这片化学炼狱,却歪歪扭扭地撞在一起,滚作一团。
顾念北握着稀释瓶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堆挣扎的“劣质产物”上移开,聚焦在操作台上冰冷的刻度线。
曹以南的信息素质量真差。
真是劣质alpha的劣质信息素。
她试图用理智的冰水浇灭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烦躁,把地上那堆“劣质产品”消灭掉。
“顾…顾检查员?”徐璐琳跟上,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犹豫,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显然没闻到信息素,也没看到满地打滚的柠檬精,但她看到了顾念北对着地板喷洒活性剂(在徐看来是消毒水)后,又突然僵住、皱眉的怪异举动。
她迟疑地递过来一罐东西,“喂……你刚才拿的是消毒水稀释液吧?你是不是……想找这个?”
顾念北的视线扫过去——徐璐琳手上拿着的,赫然是一罐高效信息素驱散喷雾(俗称“灭蚊剂”,因其对逸散的低阶信息素有强效中和作用,常被实验室用于环境清理),上面还印着张牙舞爪的蚊子图标。
一瞬间,顾念北感觉自己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
找死!
地上那堆可怜的小东西仿佛也感知到了更致命的威胁,哀鸣声陡然拔高,挣扎得更加剧烈,几个离得近的甚至开始像接触到强酸的金属一样,身体边缘冒出微不可见的、带着柠檬味的“青烟”。
顾念北回头,面无表情地伸手,精准地从徐璐琳指间抽走那罐灭蚊剂,动作规范得如同实验室安全督导没收违规物品。
她几乎是劈手从徐璐琳手里夺过了那罐“灭蚊剂”,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徐璐琳踉跄了一下,惊愕地看向她。
顾念北指尖在罐体冰冷的ISO认证标识上短暂停留,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随即目光抬起,冷冰冰地扫过徐璐琳略显苍白的脸和满地狼藉:
“徐璐琳研究员!”她刻意拔高了称谓的正式感,“根据《高危生物实验室安全操作规范》附录C第5条,非指定操作人员,禁止在实验核心区域使用未经报备的环境清洁制剂!”
她上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将徐璐琳笼罩。那罐“灭蚊剂”被她举到两人之间,像呈堂证供:
“你手上这罐‘高效信息素中和喷雾’——”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它的学名,“其核心成分‘环戊烯丙菊酯衍生物-7’,与本实验室正在进行的‘K-77型神经受体靶向修复因子’稳定性研究存在严重干扰风险!它能在0.3ppm浓度下,导致关键催化酶活性下降47%!更别提其气溶胶形态对精密光学传感设备的潜在腐蚀性!”
她语速极快,专业术语如同冰雹般砸下,砸得徐璐琳脸色发白,试图辩解:“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你在喷消毒水,以为你……”
“你以为?” 顾念北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在三级生物安全实验室里,能靠‘你以为’来操作?!你的安全培训证书是花钱买的吗?还是说——”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满地散乱的文件和那台被冻结的服务器终端,“你实验室近期接二连三的‘意外’和‘纰漏’,根源就在于这种对规章制度、对数据安全、对实验环境极端不负责任的‘你以为’?!”
她将“意外”、“纰漏”、“不负责任”几个词咬得极重,每一个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徐璐琳此刻最敏感的神经上——服务器被控、数据被删、非法实验指控……这些巨大的压力瞬间被顾念北引爆。
徐璐琳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势凌厉、言辞如刀的“检查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对方冰冷的指责,像无数根细针,将她连日来强撑的镇定和试图压下的恐慌,戳得千疮百孔。
顾念北满意地看着徐璐琳瞬间被击溃的防线和眼中涌起的绝望。
很好,火力成功转移。
她将手中的“灭蚊剂”重重地放在旁边的实验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宣判的法槌。
“现在,回到我们的流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板无波、却更令人窒息的公事公办腔调,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里,大部分柠檬精小人已经在强效消毒水和刚才那番惊吓下,彻底化作了空气中微不可闻的柠檬味尘埃。
只有两三个最顽强(或者说最狡猾)的小家伙,浑身浸着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却还是固执地黏在顾念北身上,巍巍颤颤地爬起来,悄咪咪爬上她的脚裸,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像真正的虫子一样,顺着她白大褂的衣角,钻进了她的口袋里,正隔着布料传来细微的、劫后余生般的瑟瑟发抖。
顾念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徐璐琳研究员,根据《生物医学数据安全审查条例》第17条第3款,我需要对贵实验室第七组原始数据的完整性、可追溯性及存储合规性进行核验。”
“系统日志显示,该组数据于今日凌晨02:47发生异常访问及删除操作,关联操作员ID为‘临时助理Beta’——此ID权限已于上月申请注销。请解释该ID的活跃状态及数据异常。”
她顿了顿,视线锁定徐璐琳瞬间绷紧的肩线,“另外,根据外部舆情监测初步反馈,‘人体实验’、‘数据篡改’等关键词关联度正呈指数级上升。依据流程,若在最终核查报告提交前,相关舆论达到‘重大公众关切’阈值,审查委员会有权建议对实验室进行‘预防性全面冻结’,包括——”
顾念北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那些存放着关键生物样本的超低温冰箱,“所有在库生物材料——那是你的心血。”
“建议你尽快提供完整的解释说明和原始数据备份,以降低不必要的…流程风险。”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冰锥凿在寂静的实验室地板上。
说完,她不再看失魂落魄的徐璐琳,双手插兜转身走向门口,步伐沉稳而冷漠。
她感受着贴在她胸口内侧口袋布料上的那点细微颤抖,以及口袋里传来的、微弱到几乎被心跳掩盖的摩擦声。
“顾念北。”徐璐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疲惫,沙哑,却像磨利的刀锋,清晰无比,直呼其名,不再是“顾检查员”。
顾念北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