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赫塔缠覆在王子胸前,绷直脖颈,身体像是一张拉到满处的弓。汗液沿着形状美好的峰峦滴落,又砸在王子的鼻梁上粉身碎骨。空气湿湿嗒嗒,两人之间汇出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少女闭着眼,与王子十指相扣。而他十分专注地抬头看她,眼神是那样贪婪,不舍得放过她任何细微的颤抖。
她线条凌厉的眼尾微微上挑,脸上的表情却柔和放松。她刀锋一般清冷的声线此刻也全然锈在喉咙,只能发出低低呜咽。希望与绝望、罪恶与圣洁,混合在一起交织成淋漓尽致的盛宴。
啊,玛赫塔眼前涌现出耀眼的白光,预示着她即将坠落。
可她内心已成惊弓之鸟。玛赫塔紧紧闭着眼,却在脑海里边看见:自己站在盛大无双的神坛之上,身上穿着鲜红如血的羽衣。那巅峰之处仅有她一个人,根本无人推她,可她却从最高的地方直直坠落。而台下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他们的视线异常狂热、语气也极端激昂。他们开始用最热烈的词汇称颂她的美丽,赞扬她的华贵。每个人都在努力表白,每个人都撑破喉咙,从嗓子里喷出地狱的业火,一起组装魔鬼的祭坛!
上下乖离、荒诞无稽,一切都疯了,疯了!她的骨头生生从内部折断,可却根本无一人走上前去将她抱紧,她已经痛到说不出话,自然也就无法再吐出任何命令。
她无助地躺在原地,身上衣装赤烈如焰,那绮丽的外壳却变成绳索将她越捆越紧,最终她只能像一条蛆虫般绝望地蠕动着,从身下不断淌出脓血,终于肠穿肚烂。原来,那具人人称颂的美丽外表,内在竟是这样的不堪入目、肮脏腥臭!
所有的称赞立刻变成恶毒无比的诘问与控诉,声势浩大、沸反盈天——
罪人!罪人!罪人!
凶手!凶手!凶手!
巨大的轰鸣不断在少女的耳边回响,可她心里同时也有个声音在不断嘶吼:不是的,不是的,明明,是他们杀了哥哥!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此刻,玛赫塔慌张不已,浑身瘫软,她又要坠落了!可她怎敢再一次坠落!
“救救我,救救我……”如鱼儿离开水,她深深陷在幻觉之中窒息,“救救我……”少女奋力挥动着手,想在混乱之中抓紧什么。
太绝望了,太绝望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在濒临崩溃之前,是谁人的掌适时环抱上来,是谁人的唇轻轻与她贴紧,一口、又一口,温柔缓慢地朝她渡气,同时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良久,她终于才敢安定下来,却还是无助地摇着头、如盲如哑,双手只能紧紧抱住眼前人。王子将她抱得很紧,此刻也只有他才将她抱紧!原来风雨飘摇的大片沼泽之中,还有他这条船,能载她抵达无妄之岸。玛赫塔睁开眼又闭上,在苦苦支撑的尽头泪如泉涌。不知是因为巨大的空虚,还是巨大的温暖。
你看啊,人类还真是可爱的生物。你看他们被爱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哭。
少女的心被撑满了,变得很大很大,可身子却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躲进他的怀里。王子捧起她的脸,她也看清他的眼——那是一汪干净澄明的湖泊,一眼便能望尽,无论何时都不染纤尘。
那双眼睛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令她恨之入骨。找回力气的少女伸出右手,五指轻轻笼着他的眼眶,力道纤柔仿佛在触摸一只羽翼扑闪的蝶。尔后却狠狠发力,锋利的指甲猝然嵌进他薄薄的皮肤,温热鲜红的血霎时涌出来,浸湿她的指腹。
玛赫塔知道他一定很疼,因为还在她体内的那处同时也跟着疯狂跳动。但是王子根本没有眨眼,那双眼始终直直看定她,没有一丝摇摆。
好像哪怕她真的把他的眼睛抠出来,他也在所不辞。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纯洁无瑕的眼睛,怎么会有这般美丽愚蠢的人!明明在他面前的自己是何等肮脏!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好恨!
玛赫塔紧紧咬着唇,心里越恨、指尖就愈发用力。她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无耻而且卑劣至极!明明他才救了她,她随即便恩将仇报。可王子只是望着她,眼神好像在说,你拿去吧,只要你想,你就拿去。我什么都给你,哪怕要挖出我的心脏。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爱你,玛赫塔。”他的声音毫不动摇,就像他也还在她的深处挺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从内部整个瓦解。
在他的目光之下,少女的手无力垂落。
王子脸上还在往外渗血,他却绽开一个笑容。如果她不懂,他渴望她懂——他的衷情耿耿,他的夙愿得偿,他苦苦企盼,才终于变成了她的一部分。而且,正因紧紧相连,他能立刻体会到她的心碎。所以他没有躲,也不会躲。
他只是慢慢地抽身,从她的山谷中退出来。仔细替少女整理好衣裙,两人一起躺倒在地。风还没有重新流动,四周依旧万籁俱寂。足够她听到他的心声,只要她想——无论赤身裸体还是衣冠齐整,无论我们紧紧相连抑或短暂分开,我会永远永远爱你。
玛赫塔没有再看他,她的声音沙哑,兀自唱起一首童谣。倒也不能称之为唱,只是荒腔走板地胡乱哼着,仅为重复回忆中无可追回的片段。王子躺在她的身旁静静聆听,听她声音越来越小,终是累极睡去。他才敢抱起她,将少女轻轻放在自己高高的床榻上。她还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呼吸规律、膝盖微弯,身姿安静而和美,只露出一小截莹白脚趾。
王子安放好她,自己走下台阶坐定,抬头看她。他脸上的血已干涸,此刻静静望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在她的面前,他好似永远不知疲软。就那样看了她很久,他起身吻了吻她的脚趾,独自走去花园中摘来芬芳花朵,以干净的水和食物一同摆在她的身前。
他是在悉心供奉一尊神像,十分虔诚,顶礼膜拜。
玛赫塔,救救我。
岁月荒芜,年华虚度。只有你在我身边的分分秒秒,我才感觉活着。
玛赫塔,请你救救我。请你……不要再离开我。
父亲从小就对我无比纵容,我已经对他说,只有你会成为我唯一的妃。
两人成婚那一晚,玛赫塔变得格外热情,一杯接着一杯给王子斟酒。那酒液之中有股难言的香气,她说是她亲自酿就。只要是她递过来的,王子通通照单全收。因为爱让人产生无条件的信任。
王子与她不分昼夜日日欢好,可他的爱人却突然病倒。
在王妃高烧不退之际,王子和医师于廊下窃窃私语。
医师说,王妃身中奇毒。此毒性状猛烈,一旦深入则无药可解。好在她如今症状尚浅,应该只是反复多次不慎吸入。那是种逐渐侵蚀神经系统的毒药,能让人不断产生幻觉、失去神智,最终在美梦之中窒息。
一切都能在她含笑端来的琼浆玉液中找到端倪。当那毒药溶解于酒液中会发挥最大的效果,情动时使用就更加能够催发毒性,事半功倍。
王子心中了然——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玛赫塔。因为我随时都准备好为你付出生命。
他让医师想尽办法,以最大限度清除王妃体内的余毒。然后立刻做出两个决定。一,是趁她此刻未醒,用类似却无毒的药将她手上的东西替换。二,他让亲信去调查王妃进宫之前的境遇。
王子十分坦然,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够撑多久。从知晓真相那刻起,他心中唯一剩下的较量,就是在思索自己该以怎样的速度死去才算合适。如果太快,他还贪恋与她的良辰锦绣,甚至因为过于贪恋而想要秉烛宵游。可如果太慢,他更害怕她又找来更加猛烈的毒药伤到她自己。
如果这是此生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想帮助你报仇雪恨。
王子从她手中换过来真正的毒药,频繁加以服用。又为了不让玛赫塔生出疑心,王子每次都将她手中的酒接连饮尽。自从王妃病愈之后可以说一切如常,只是他很少再吻她。因为不想将他口中的毒液引渡——可是少了他的亲吻,玛赫塔竟然主动凑过来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