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烛台爆开的灯花坠入青铜仙鹤喙中,还勃烈悬着的笔停在“关雎”上面迟迟未落。
掌事太监立在一旁,瞥见主子手上的烫疤又在往外渗血丝——那是前日给娘娘试药时被沸汤灼的。他低呼“皇上!”却见朱砂墨滴透纸背,恰染红“宸妃诞育”四字。
还勃烈喉结重重滚了滚,“传旨下去,将盛京方圆百里寺庙的往生咒……罢了。”他话说到一半猝然收声,半晌,才语气恍惚地问道:“关雎宫如何?”
“回皇上,今日娘娘早膳进了半盏羊乳羹……不过随后便命人泼掉安神汤,到申时,还亲手摔了药吊……”
太监诚惶诚恐回着话,窥见主子紧皱的眉,赶忙躬身挑开炭灰。
太医脉案上的“忧思过度”正被火舌舔舐,还勃烈垂眼瞧着,忽觉掌心刺痛——之前同她争吵时,他用力攥紧的拳将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她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娘娘命人将药渣混着皇子用过的襁褓,一同埋在关雎宫白梅下。"掌事太监的声音发涩,叹口气道,"说是要等到开春……把您猎的白狐毫也埋了。"
还勃烈默着,恰在此时,窗棂忽被北风撞开,他抬首望向关雎宫的方向,眼前却只有乱晃的烛影。
自回到盛京,两人便陷入持续的冷战。这些天来他强忍心疼不去看她,一方面确实政务繁忙,另一面又暗暗等着她能主动来服软。可他煎熬至此,却不晓得——他既能日日关注、偷偷试药,而塔娜表面冰冷固执,可又何尝不在期望着他能读懂她的倔强?
同一时刻,关雎宫内。
塔娜问道:“安神汤又泼干净了?”
青竹点头,将珐琅炭笼挪近寸许:“照娘娘吩咐,奴婢当着清宁宫两位公公面儿泼的,碎瓷特意留在显眼处。”
闻言,塔娜缓缓摩挲手中经文,指尖停在“心无挂碍”处出神,呢喃道:“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来了……”
孩子夭折,事已至此。最初她悲伤过度,冲动之下才口不择言,“若不是你执意在长白逗留,我还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
可心痛如绞的又何止她一个?她清楚记得彼时男人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置一词转身离开的玄色背影,又是如何将“帝躬安”的奏折踩成碎片。
夜已深,还勃烈还立在檐下,身后太监捧着黑貂大氅的指节冻得发青:“皇上,关雎宫的灯还亮着……您今夜要过去么?”
雕龙扳指叩上汉白玉栏,男人最终摇头,“告诉御膳房,明日送去的乳羹,再多加一勺槐花蜜。”
“娘娘虽畏苦,可更不喜腻甜呀?”太监大为不解。
“朕知道。”男人忽而轻笑,转身时腰间佩玉撞得乱响。
“所以,她才会气得将药吊都给摔了。可朕就偏偏要加。”他眉宇之间竟有几分少年赌气的神色,“你说——她下次会不会恼得直接来砸朕的御案?”
是不是这样,她才会主动来找自己呢?是不是这样,他就能将人拥在怀里好好谈一谈?
太监怎敢接话,倏地跪倒,听帝王还在喃喃自语:“若她果真来了,朕该把捡回来粘好的药盏藏哪儿才好……”
他不来关雎宫的第十一日,塔娜倚着织金软枕,皓腕垂落榻边,指尖漫不经心掠过一摞新呈的话本。
自三年前起,怕她在宫中无聊,还勃烈便命人定期搜罗民间异闻,连辽东最偏僻书肆的孤本都摞满五架紫檀橱。她随手抽出靛蓝封皮的一册,墨香中《浮槎录》三字忽如星子灼目。
本只是随手一翻,她却渐渐蹙起眉来。那书中内容,描绘的竟似乎是天宇之中其他星球的故事。更诡异的是,随着她翻页阅读的手,脑海中竟也自然浮现出相依画面,一切发生的如此水到渠成,仿佛那本就是她魂灵深处的记忆——
大哥牵着女孩的手,带她来到一颗光秃秃的星球。
“这是我对你说过的,我们的家。”虚空涟漪中,大哥望向她,银色长发如月光凝成的瀑布。
女孩向周围看去——本来荒芜的一切,随着大哥轻移的姿态,全都开始有了温暖的形状。
大哥站在混沌的星核中央,伸出手指,“要有光。”
随着他清越的嗓音,刹那之间,蚕茧破裂的声响漫过寰宇。亿万道金线自他指尖奔涌,交织成灼灼光轮悬于穹顶。
“要有山川。”
他足尖点地,寂然萧条的岩层轰然隆起,翡翠色的山脉蜿蜒长出骨骼,地脉涌出的清泉凝成蝴蝶,翅翼上浮动着薄薄的虹彩。
女孩追逐着掠过鼻尖的蝶影,轻软的草地在她脚下绽开鲜花:“大哥!这里要有会唱歌的花!”
银发男子低笑,霎时漫山遍野全都开得烂漫,五彩缤纷的花瓣随着星风舒展,当她俯身触碰花蕊,千万颗音符便化作萤火腾空而起。
“此刻即永恒。”他将一朵初绽的玫瑰别在她耳后,“你想要的,哥哥都会让它存在。”
从此她也有了家,真正的家。
某天某个晨昏交替的时刻,传送门现出一位古怪的客人。
只看那人模样,是女孩和大哥之前在星际周游时认识的一位叔叔,可是他浑身的气场却很奇怪。
她问道:“你是谁?”女孩一眼就看出,那人并非真正的叔叔。
那人的目光才一触及她便再难移开,她身上摄人心魄的美令他喉间发紧。
当他和女孩对视时,竟在慌乱之间、在她探究的视线底下,猝不及防又将自己变化成与她身侧男子一模一样的外形。
“你怎么会……”女孩错愕,瞳孔中映出两个完全一样的银色身影。
看到此处,大哥轻笑,星云在他睫羽间流转,用仿佛什么都知道的口吻道:“看来是有趣的灵魂,你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后来,女孩知晓。原来那人已经在星际中辗转漂流许久,他天生便能完美复刻旁人的的形貌与记忆,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轮廓。
他不知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也不知自己是谁。
“你是因为复制了叔叔的外形,所以通过传送门来到了这里?”女孩问。
他点头。每当与她坐在一起,那些曾因复制得来的情绪,都会一次次沸腾澎湃成陌生的悸动。
“第一次见你,你为什么还变成了我大哥的样子?”
“我,我……”他不敢说,因为女孩身边站的是大哥,而他也只是单纯想要站在她身边而已。
“你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却可以选择变成任何人的样子……”女孩没有追问下去,似在喃喃自语,“在你复制叔叔的样貌之前,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想了什么?”
他认真回忆着,“光、光……”
“你想感受到光芒?”她试图理解他的话语,“难怪你会如愿以偿来到这里,因为大哥就是光本身啊。”她的语气中充满骄傲,在她看来,大哥就是宇宙中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那人嗫嚅着,只来得及掩住眼底不断翻涌的情愫。
可在我眼里,你才是光啊。那句话在他喉间辗转成带刺的玫瑰,他要怎么讲——她太美了,美得不可思议,美得他自惭形秽。
“那你也能变成我吗?”女孩忽然倾身靠近。
“不、不可以。”男孩仓皇后退,自己怎么能玷污她。
她将一朵琉璃鸢尾放进他的手掌,认真道:“我相信你可以找到自己的样子。”
女孩还强调道:“我说了就一定会成真,你要相信自己!”
男孩一直盯着掌心跳动的光斑,闻言,完全愣住了,“什么……是自己?”
“嗯……就是,你想要体验什么、你渴望守护什么?你希望变成怎样的人?”女孩说着,低头想了想,“大哥说,当你不再需要模仿任何人去触碰渴望之物,当你愿意用最真实的模样守护重要之人,到那时,就是找到了自己。”
“其实,我也还在寻找呢……但我喜欢大哥,我想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男孩低着头,掌心舒展的花瓣正在吸收他的体温。原来,当他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收集蝉翼做的灯笼,用麦浪起伏的清晨采摘的珍珠为她保存初绽玫瑰,甚至昨夜刚藏在袖口的、用蝴蝶星云染就的发带——每一件都裹着他不敢言说的心跳,那些笨拙的、独属于“他”,而非任何复制品的心意,早已在胸腔里孕育出真实的血肉。
如同大哥说的那样,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从此,男孩穿梭星海的轨迹开始有了温度。
再后来,大哥带着女孩来到了一颗叫做“蓝星”的星球。但也就是在那里,最终突然爆发了星际战争。
大哥……大哥,在战争中消失了!
那之后的更多记忆……女孩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塔娜读至此处,书卷猝然从指间滑落,她猛地站起身,膝头险些撞翻螺钿漆案。青瓷盏碎裂的脆响中,她捂住心口踉跄半步——那些字句竟似活过来般扎进血肉,千万根针顺着筋脉游走,刺得五脏六腑绞痛难忍。冷汗浸透中衣,她扶着屏风急促喘息,恍惚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竟然变成了适才画面之中女孩的模样。
“来人……”她急急唤道,“将呈上这话本的女官找来!”
待青竹领着女官踏入暖阁时,塔娜正揉着额心,烛火将她轻颤的身姿投在墙上,像极了话本里于星海中逝去身影旁呆坐的孤影。
《浮槎录》一书,正是由女官曹梅所作。
“这书中故事……全都是你写的?”
“回娘娘,这是臣按照自身记忆所写。”曹梅抬起头来凝住塔娜,“臣并非此间的存有,乃是外星灵魂投胎而来,而娘娘,您与我也一样……”
“此话何意?”塔娜由着这些匪夷所思的话钻进耳朵,声线发着抖。
“话本中的故事,原本都是在宇宙之中您亲口告诉我的,就是曾经在您身上发生过的事情。臣这一世轮回,进入宫廷,也是为了唤醒您原本的记忆。您在宇宙之中,确实有个因为战争死去的哥哥。而那个漂泊的灵魂,书中能千变万化的男子——”她在此处顿了一顿,“正是皇上的本源灵魂。”
见塔娜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曹梅似乎犹豫了很久,终是缓缓道:“您当初来到地球轮回,就是为了给您的大哥重塑魂魄。而在您进入地球之前,我找到您,您对我说,战争里杀死大哥的,就是皇上的灵魂……”
塔娜的手骤然扣紧案沿,指节泛出青白,那女官平静的嗓音继续道:“您当时为了给大哥报仇,已经用克里斯托弗之剑插入皇上的胸口,他的灵魂立刻就碎裂成了千万片,可是后来他被大祭司复活了,灵魂苏醒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着你进入地球轮回,直到如今。”
“大祭司?!”塔娜显然对这个名词所描绘的存有感到震惊。按照她这个时空的认知,只能当做驭灵降神的萨满去理解。她怔了半晌,突然嗤笑出声,尾音陡然尖锐:“大祭司既能复活他的灵魂,为何却不能复活我大哥?”
曹梅摇头,“臣不知。”关于那段记忆,最初就是模糊不清的。
女官离去后,塔娜久久无言。
因为还勃烈的灵魂杀了大哥,她为了重塑大哥魂魄,才轮回至此。
塔娜起初怀疑无比,内心纠结矛盾,可渐渐地,她又将星际中发生的事情,和眼下两人尚在冷战的情绪重合起来。
她就是话本之中的那个女孩……这个令她满怀抗拒的结论,可心底又有股声音迫着她接受,正当想得头痛之时,忽闻帘外脚步急促,青竹捧着一封信进来:“娘娘,是科尔沁来的信!”
塔娜本以为是来自哥哥的家书,忙用金簪挑开封蜡,一展开她却眉心皱起,信上是父亲的口吻:
吾女阿朗珠
汝兄克善性素桀骜,今私调部众、僭越围场,圣颜震怒,阖族危殆。汝既蒙天眷,当念骨肉至亲,速谏圣心,保全汝兄性命……
“喀嚓”一声响,金簪在信笺上划出深痕,塔娜盯着“保全汝兄”四字,忽觉喉间涌上铁锈味。约摸一个时辰之前,曹梅的话又如毒蛇缠颈:“星际之中,皇上杀了您大哥……"
此次此刻,信纸上的字迹竟与话本中的墨痕两相重叠。
暮色中的清宁宫似被泼了半盏陈墨,掌事太监拢着袖套立在廊下,远远望见甬道尽头飘来一抹松绿,像是从梅瓶裁下的釉彩,浸在夜色里愈发冷冽夺人。
他忙不迭迎上去跪倒:“娘娘金安!”
塔娜径直掠过跪了满地的宫人,“本宫要见皇上。”她一开口仿佛浸着霜雪,惊得檐下铜铃都滞了半拍。
太监佝着腰碎步跟上,赔笑道:“皇上要彻夜批折子,吩咐了谁也不见……”话音未落,暖阁内已传来玉器坠地的脆响。
“让她进来。”还勃烈的声音似乎裹着酒气,喉间还压着三分急切的颤。
她一跨进宫门,男人自案后霍然起身,眼底的星河骤然点亮。却在看清她轻薄的鞋袜踏过地砖时,星辉碎成凛冽的寒芒:“青竹都是怎么伺候的?”骨节分明的掌扯过案头紫貂裘,男人疾步迎来,“你一路过来鞋袜都沁着雪水,是想让我把太医院都……”
他的话没能说完,塔娜挥开他欲裹住自己的裘衣,瞳仁里燃着火焰:“你要杀我哥哥?”
闻言,还勃烈眸色骤暗,今晨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奶酥卷还在食盒里温着,他本来满心欢喜——以为她终于放下悲愤肯要见他了,却始终没盼来她的心疼关怀,只等到咄咄逼人的冰冷质问。
“你不顾一切地来,是以为朕要杀你哥哥?”
她倏然逼近半步,“难道不是么?”
“原来朕在你眼里,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他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失了分寸,“朕若真要杀他,何须下旨命其入朝服罪?去年你兄长私吞军粮,朕把弹劾的折子都压了下来;上月他纵马踏伤百姓,朕让改成了马匹受惊……”
“你若要杀我哥哥,就记得连我一起!”塔娜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她发间的珊瑚流苏簌簌作响,万般复杂心绪齐齐涌上心头,“反正我在这世间,除了哥哥,早已了无牵挂!”
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在黄泉路上等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也在渐渐与话本中的情节重合,若连哥哥都不在,那她就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还勃烈猛地攥住她肩头,“了无牵挂?”他用低沉声线重重说出那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的碎冰,“原来,朕在你心里,从来都没有分量。”
塔娜不想再面对男人那双眸中深沉痛苦的神色,转身之前,听到他说:“是朕……一直都错了。”
她离开的脚步有一瞬迟疑。
“朕总是以为,这么多年,长白的雪都被我捂化了,可你,还是不愿相信我……”他的声音透着浓浓苦涩,“都是朕错了。”
两人彻底陷入冷战。
子夜时分,塔娜摩挲着早已凉透的犀角杯,琥珀色酒液倒映着十二连枝灯明明灭灭的光——这是科尔沁的烈酒,浓烈得能烧穿喉管,却浇不灭心口翻涌的寒凉。
“娘娘,太医嘱咐过不让您再饮酒……”青竹捧着的药盏磕出细碎声响。
“退下。”塔娜只管仰头饮尽杯中物,酒液顺着玉白脖颈滑进领口。
这是第三个无眠的夜,也是第三壶见底的酒,却仍填不满胸腔里漏风的窟窿。
而太医正跪在蟠龙柱下的阴影里,欲言又止。“皇上,娘娘今夜又……”
“说完。”
“娘娘饮尽三壶烈酒,此刻正……”老太医额头抵着冰凉的砖,“正赤足在廊下徘徊。”
还是多年前她独居偏院时,就有酗酒习惯。如今心灰意冷,又重新染上旧日毛病。依太医所说,她甚至开始梦游。不知自己去往哪里,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到了白日间却将夜晚的一切全然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