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沉思:“那女人,你又是怎么确定的身份?”
孟终笑笑:“受了伤就钻到地下的,不止是她。”
“你也会吗?”
峰回路转,又转回了他身上。
孟终欲言又止,沉默了下来。
*
车子发动,一头扎进泼天夜色。有风吹进来,软绵绵、凉冰冰,却不很冷,像夏日柠檬水里的浮冰,煨得人清清爽爽。
余九望着窗外,轻轻抱成一团。
事到如今,他越对她毫无保留、模样越清晰;反而越叫她…不知所措。假如没有经历这十年的蹉跎;假如今天是十年前的余九;一定会坦然地想:他爱我。
只管教他爱我,我也抵死爱他一个。
但偏偏,现在是现在。
她不可以坦然地想:看,有人是为我而来的。
这么想,不是因为已经有什么不值得了。她的爱恨情仇,受了伤,也会钻进地下,向下、再向下,无限深埋。却不再破土而出。长出来的,那是另外的东西。
那是今天的她。
一个崭新的,全新的人。
余九心中有无限怅憾:“让那些人参与进来,是想让我更接近我爹的死因吧?——只是,能说一个对你有好处的好处吗?”
她想说,你不说出来,我心不安。
我太怕…你的心是真的,你偏爱我。
孟终看了眼后视镜,余九蜷在角落里,透明得像玻璃一样脆薄。她太小心翼翼,脆弱被他一览无余。
他收回视线,点头,又摇头:“余小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遗产…我继承不了。顺水推舟罢了。”
“继承不了?!”
这话让余九大吃一惊。
这么玩?不怕那些人撕了他?
不对,是撕了他们。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孟终苦笑:“原因我不方便多说,现在看来,能够让你我在孟家彻底拥有话语权的办法,就只有…从十年前查起了。”
原因,余九想到三种情况。一、孟董压根没有遗产归他的遗嘱留下;二、遗产归他,他继承不了——并非亲生;三、他去世,遗产分配给其它人。
孟祁执着于让他死,那他大概率是亲生,且遗产大概率归他。但这样的“大概率”,反而不好确定。遗产在孟终身上,一家人的矛头都指向了孟终。孟祁岂不就美美隐身了?
这也是一种可能。
遗产不可用的话……
余九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是。”
孟终接住话,却不说发现了什么,只说:“我坐牢,不是因为车祸。”
车是他开的,他是有作案动机。但最终对耿邱下死手的人,不是他。
耿邱被撞了两次。
为什么是他下狱——
“余小姐,我是个龌龊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意志消沉,不想活了。我痛恨这个世界、痛恨被人掌控、全盘操纵,不得自由的一生。”
记忆像巨大的漩涡,死死将他旋入其中。
他好痛啊!
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了人的意识;第一次有了人与我的区别;却收获的不是欢喜,而是巨大的绝望、失落、痛苦。
他不想活。
他想去死。
那是从秦连山那里出来后,他的唯一念头。
再多的话,说不出来一句。如果、如果早知当初,他不会选择开车自杀。活到今天,真是憾事一桩。
走进监狱,接受“治疗”,时隔八年再出来,也算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想弥补一切。
哪怕用生命去填。
可有时最是一心向死,反而最是天真无邪。等到彻底入世时,再想有这样的念头,倒才真的荒唐。因为已经有了死亡来临时,束手无策的能力。
“所以,你把他撞了?”
他久久不说下文,余九续了一句。
又说:“这事我也不作评价,等找到耿邱再说。就像你说的,不能全信你。还有,不要把自己、把一切想得那么糟糕。从你教我放下仇恨时,我就想到了。如今,你已经走到终点,天…就快亮了,不是吗?”
余九掀起眼皮:“你是想说,车祸和我爹破产都是同一件事?”
捏方向盘的手微颤,余九的平静,使孟终恍然惊醒,他之苦闷,实则没有盘桓之地。无论何时…无论是站在人堆里,还是痛苦里,她都是最无声的那一个。
他兀自咽下许多苦涩,渐渐恢复宁静:“嗯。”
余九咋舌,点头:“那就这么查吧。”
说完看向窗外,夜空很清,能看到满天繁星。
她把手埋进头发里,心说,这诸天神佛,有没有…有没有一尊垂怜过我、我们。不大不小的灾难里,怎么就,擅自困了那么多人。
无病呻吟,又实在刺骨锥心。
又一想,也许…有吧。
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