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怀念,滨城的短短几天。
落地台城之后,这座城市的秋风都柔和许多,没有让人抑郁的肃杀深色。白蜡的枫叶、酸甜的糖葫芦、拥挤的烤牛店、五光十色的江景通通像遥远岁月里遗失的一切,分不清到底是古老的记忆还是梦幻的幻想。
陈嘉效给自己点了支烟,一个人在街头漫步,生人勿近的冷酷、孤单,却是满脑子绮丽,想让她趴在胸口替他点一支事后烟。
紧接着,他抬眼看到了她和她的丈夫。
陈嘉效其实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想自己正视了一个事实:在单位面对领导施压,劳累奔波一天后,如此温馨宁静的夜晚,她是留给家人的,站在她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拥有合法身份去聆听她的委屈,分担她的压力,舔舐她的伤口。
在厉成锋身边这么沉静温婉的郑清昱,陈嘉效也是第一次见,她看起来没有任何伤口暴露在外面,不像面对他时有那股令人捉摸不透的不可一世的暴躁、绝望——不像郑清昱。
厉成锋说他们刚从老人那边出来,这更让骄傲的陈嘉效恨不得将自己撕碎,毫无存在感才好,他不可遏制地想象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再看看自己,对比太惨烈。
他想,也许两人和好了,在老郑知晓郑清昱有离婚想法后,鼓动全家人出面调和,郑清昱决定再给那个男人一个机会。
无论在哪国,陈嘉效恨透那些什么都不懂自以为是做“调和者”的人们,他们沾沾自喜,以为又拯救了一段感情,一个家庭。
郑清昱会是那样的人吗?
陈嘉效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不了解她,十年后再见,在拥挤电梯间,还是惊鸿一瞥,她依旧清冷、淡漠,美而自知但不自羡,过分清醒自我的模样狠狠抓住男人眼球,而这些,也是让有心、无心一切蠢蠢欲动念头自动熄灭的隔绝地带。
可之后,在酒桌上,陈嘉效又看到另一面,对于他而言全新又陌生的郑清昱,她是大老板的贤内助,健谈、爽朗,酒喝得很猛,一群男人的荤话也休想让她含羞露怯。
可陈嘉效后来记起来了,她大学时期是混学生会的。
听身边人讲述了她和现任丈夫的“爱情故事”,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她这样让人惊艳又过目不忘,高学历有内涵家庭不差的女孩为什么最后嫁给了厉成锋这种“土豪”——妥协。
男人得不到一件东西,态度转变得很快,他们表面夸郑清昱,实际上背地都觉得她和陈莉莉没太大差别。
凭郑清昱自己,三十岁,她恐怕还在医院底层挣扎,拿最少的钱干最辛苦的活,需要临床、科研、教学三手抓。可嫁给厉成锋,她从临床逃离出来,坐上了办公室,许多人梦寐以求可压根没有机会争取的行政岗,工作变成了一件消遣,还在这个领域,变成某种程度上的领导者,也不算辜负青年时期的理想,如果哪天不想干了,厉成锋随便一张副卡就够她挥霍。
这让“郑清昱”这个名字,变得更遥远,却让她这个人多了几分真实感,原来,高高在上的女神没有和初恋终成眷属,世俗地和这个年纪最适合自己的男人结婚了。
陈嘉效不知道厉成锋具体是怎么帮郑清昱的,很大可能是砸钱,某天在酒桌上,他吞云吐雾看着厉成锋身边的郑清昱,酒精开始发挥,想:如果郑清昱早和他重逢三年呢?他要帮她,会比厉成锋要轻松得多。
*
事情发生后一星期,本来事态已经稳定了,可最终结果流传出来,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消化科主任被警方带走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就被放出来了,而那个研三同学也没有得到主任及其家人包括医院、科室一句公开道歉,于是在各大交流群和网络上,又开始接连出现以“施暴者原谅了受害者”这样反讽话术为标题的控诉。
目前只有郑清昱等内部人员才知道,医院和本次事件中生命遭到威胁的研究生私下达成了协议:等明年毕业,将其留院。意思很明确了,医院也给足了当事人时间去做选择,如果答应这个条件,医院这边坚持息事宁人的态度,因为如果院方有所表示,就相当于在打老主任的脸;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条件,有借助全体住培学员闹下去的想法,也可以试试。
最终,学生选择了毕业留院。
他和郑清昱说,他手里没有文章,就算毕业,大概率是进不了大三甲的,只能去县份一些医院。
他还问郑清昱,“老师,我是不是背叛了其他同学。”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无神,整个人在隐隐发抖,脖子上的伤已经变青了。
郑清昱遵照领导的指示,负责给他进行心里疏导,可真正在面对问题时——他今后漫长从医事业中还要进行不知道多少次值班,会不会想起这次的事故,郑清昱和他同时沉默了。
最后他反问郑清昱,“老师你为什么不继续干临床了?”
郑清昱回答:“我身体不好,可我想活久一点。”
两人都笑了。
这一次,领导班子采取雷霆手段,很快各种声音就消失了,尤其在各科主任在早交班时提起此事,均表达中立态度,大家或许有动摇的。而且,用脑子想想都知道,那个研三师兄,一定得到了好处,而他们这样闹,是得不到任何利处的。
用一个人的话说,这是“洗脑”。
那晚过后,郑清昱很久没和陈嘉效联系,这次突发事件让她错觉跌入了时间漩涡,等她挣扎出来的时候,台城街头的树叶都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