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月莉亚愤怒地冲进办公室,把文件夹扔到父亲面前。塑料的尖角重重地砸在实木桌面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响。
几位秘书官面面相觑,最终和她最熟悉的桥本小心翼翼地劝阻:“大小姐,您……”
“好了,你们出去吧。”
法月清张抬起头,挥了挥手。秘书们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跑掉了。
女主播甚至等不及他们关上房门,就开炮一样倾倒不满:“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做别的工作,可以,那么我就去做主播,足够光鲜了吧?您不愿意我去播新闻,可以,我做了整整五年的深夜档节目,永远!永远都在厨房里吃东西,够听话够安分的了吧?现在得到的也只是特别节目临时借调的机会,甚至不是固定出演,我不明白到底怎么能影响到你的事业了——你要在对家打歌节目中拉票?”
看起来,她气得几乎发疯了,逐渐把敬语忘在了脑后。
法月清张似乎对她的恼火已经习惯了,只是等她安静下来才沉声回答:“你这次太出风头了,莉亚,这不是好事。”
“哈?什么意思?”她的眉毛越扬越高,“公安委员长的指示是,女儿在地震里看到伤情和灾民应该熟视无睹,继续在高档酒店的后厨吃甜品?别太离谱了,就算不做媒体工作,我好歹也是个有感情的人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冷漠好吗?”
对方像没有听到指责一样,只是快速地皱了皱眉,“我没有在因为这个指责你。但后续的特别节目不行,那是去东日本大地震受灾区。一旦是我的女儿亲自参与报道了,我这边会非常麻烦。”
好了,不用说了,大概是又有什么负面的政治新闻和他们这一派的人——或者这一派的对手产生了联系。他的女儿报道了就是公开站台,他的女儿每一句话都代表他,他的女儿公开和自己父亲唱反调……
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不对。发声不对,参与也是不对,存在就是不对。
而他好像和全日本都能扯上关系。
莫名其妙,泪水好像自己在往外涌了。她微微扬起头,尽量不让声音显得颤抖:“可我只是想做属于我的事而已,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也不是那么想做你的女儿。”
“但你已经做了,而这不是有选择的事情。”公安委员长静静地看着她,“我们以前好像讨论过这个问题,莉亚,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吗?你不想做的事很多,我也说过可以给你时间去适应,但好像你适应得越来越差了。”
他站起身,捡起那个被她砸在面前的文件夹,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的手里,“我认为我们在你入职日卖之前就已经达成共识了,现在是做你该做的事的时候了。这里面的你可以慢慢选,实在不喜欢的话,桥本还可以选更多的人来,但我不会再同意你找理由拒绝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次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莉亚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我不选又能怎么样?”
“我会直接跟你的领导联系。”法月清张的目光颇有威慑力,“深夜档都不会有得做了,莉亚,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非常认真。”
她几乎颤抖着手打开了那本只匆匆扫了一眼的资料。
一排排年龄相仿的青年人证件照立刻映入眼帘。
果然。又来了。
六年前,她被连续的婚活逼得离家出走,最后决意离开日本,干脆和这位白手起家的铁血高官父亲彻底切割。
但她在海关被拦了下来。那位警官一看到“法月”两个字,就立刻把她请到了禁闭室,结束了她试图寻找自我的短暂旅程。
父女俩最后各让了一步:他同意她去工作,但只能做一些体面的活儿,比如红十字会理事、博物馆研究员,或者电视台主播。她选了最不像皇族出身的那个岗位。
同样的,她也答应老老实实去和父亲选中的青年相亲联姻,但不是立刻,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后仔细挑选——当时她还怀有着天真而温情的想法,想着也许这只是他下不来台的借口,过两年就不会再提了。
但估计错误。公安委员长仍然那么善于蛰伏,但固执己见。
他终于来收利息了。
从小到大,她想做却悖逆了父亲构想的事其实没有哪件真的能推进下去。小时候“男孩子气”的爱好早早被掐死在温床里,她自己都要忘了。就连升学考的时候,只有学习院、御茶水和东大文学一部的志愿能得到他的认可,其他的校内考时被安排了不可以不去的补习和茶会,直接都没有参加的机会。
她也完全没有勇气去和他彻底抗衡。任何反对最后都只像小猫撒娇一样,伸出爪子不痛不痒地挠一下。不管已经做了多少努力,都会立刻被捏住脖颈,再没有任何抗争的能力了。
失败过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之后,疲惫和恐惧远多于愤怒,再也没有这种挣扎的力气了。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不得不把后颈露出来,交到对方的手里。
手指从那些照片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张份外不同的脸上。
他有着明显更深的肤色,和日本罕见的熔金似的头发。
……不,哪怕只能不见血的轻轻挠一下,还是想伸出爪子。
“那就从这个开始看吧。”
莉亚用指甲掐了一个印记,把文件扔了回去。
“混血?”法月清张皱起眉,“这小子成绩是很不错,但……”
她把手臂抱在胸前,柳眉倒竖,“您忘了吗,我妈妈就是日本人和巴西女人生的女儿——我也是混血。”
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平静的对答如流,垂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还有几个我觉得也不错,你也一起看看。我让桥本去安排。”
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拉开门之前,突然转来一声呼唤:“莉亚。”
“什么?”她不耐烦地问。
法月清张把钢笔缓缓地推进笔帽里,在发出咔嗒的一声时,突然开口说:“灾情节目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她愣了愣,随即用力把门摔在身后。
泪水也一起被震落了,掉在地毯上,晕出了一块熔金色的浅浅水痕。
像落日余晖漾于冰冷的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