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她又于攸泽馆独坐,揉着酸胀的右腕,看着那被随意丢至一旁的《贞观政要》,暗自唏嘘,十卷四十篇,近八万字,五百遍,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因右腕旧伤,颜卿不能长时间用劲,两月以来,日日研墨,也不过抄写了百余份,就连那篇寄往宋国的书信,都是写写停停,足足半日光景才落款收笔。
攸泽馆,是颜卿书斋,其名取自《尚书》“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有天下归心之寓,这书斋设在瑞玥宫北苑东南角的逸池之上,门外亭台回廊被一泓绿水环绕,馆后苍筤亭亭,颇具江南园林风格。眼下竹摇清影照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屋中,静谧古朴,清新雅致。闲来无事时,颜卿最爱此处,或焚香抚琴、或读书写字,修身养性,怡然自得。
房门被轻轻叩开,颜卿抬眼,见宋子渊端着一盅药膳走近,这药膳,是宫中御医熬制,送来给颜卿调理身子的。
段岳臻本不知颜卿伤病缠身,直到段瑞兴伤势好转,能下床走动那日,他兴冲冲地亲自来到瑞玥宫找颜卿,方才得见颜卿因连日阴雨引发旧疾,右手痉挛,疼得冷汗涔涔。连忙招来御医诊脉,又是筋脉受损,又是心失所养,只听得段岳臻一阵心疼,他看着面色惨白的颜卿,不由得有些愧疚,自己压在她肩上的担子,是不是太重了?段岳臻从不怀疑颜卿的能力,这孩子机敏过人、胸有沟壑,若非念她是个女儿身,怕遭人非议,何须李代桃僵?他倒真想百年之后传位于她。加之近期段瑞兴回朝,让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倍加关怀,这一来就难免忽略了颜卿。
“还喝啊?”颜卿望着那盅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药膳,不由得皱起眉头。宋子渊却没理会她,只自顾自地问道:“馆内怎不见宫人侍奉?”他知颜卿不喜欢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可也用不着全部屏退吧,若是又犯了旧疾,无人在旁,看她如何是好。
宋子渊放下药膳,顺手捞起一方纸,“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弛而更张……”念着念着他不由得轻笑出声,“少主与这太宗皇帝还要磕到几时方肯罢休?”
颜卿白了他一眼,这《贞观政要》可不是她想抄,父亲圣命已下,她又如之奈何。
“宋大人公务繁忙,如何有空来此说嘴?”颜卿不阴不阳的说着,手上倒是实诚,已经揭开了那盅药膳,宋子渊闻言面上笑意更甚,应道:“皇子殿下差人过府相请,属下这才斗胆,扰了少主清净。”
颜卿听罢,手中调羹顿了顿,她小声嘀咕道:“找我作甚……”
自从那日被段岳臻撞见旧伤复发,那人便要走了颜卿手中政务,只说让她静心修养,如有国政要务需颜卿出谋划策,他自会下诏传唤,然一月来,均未见圣谕,颜卿倒也乐得自在,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至于那位哥哥,她也只是见过一两回,那人样貌确实与自己颇为相似,几次相见倒也谦逊有礼,丝毫没有恃宠而骄。
“你觉不觉得,我那皇兄……回来的有些……怪。”对,就是怪,从颜卿听说他被找回的那一刻,她就觉得怪。
“少主何出此言?”
颜卿放下调羹,身体后倚,靠在椅子上,顺手抓起一枚青核雕,淡淡说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襄阳王府,又为什么会被交予高煜,如果他真是我亲哥哥,高氏杀了他岂不是没了后顾之忧,又何须大费周章暗中带回,叫我父子兄妹相认?还有……那些证明他身份的证据,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我北上登州之后,这莫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其目的只在于揭穿我的身份,再者,自登州一案以来,朝中弹劾奏章不断,一众大臣好像知道皇兄会回来一般,逼着父皇另立储君。”
那些证据,颜卿过过手,确实出自皇家无疑,但因为有了夜光杯一案的前车之鉴,颜卿很难不怀疑是有人乔装打扮,暗度陈仓,对段瑞兴多了几分防备之心倒也无可厚非。
“陛下对皇子殿下稀罕的紧,迟暮之年得享天伦,想是陛下一时忘形才疏忽查证,倘若真如少主所料,那岂非养虎为患?可,可皇子回朝已有两月,陛下若想易储……”话还没说完,宋子渊便顿住了,他抬眼看向那位斜倚在桌前的少主,清贵高华,气度雍容,这才是陛下聘请名师教养了近二十年的帝王之子啊,陛下再庸弱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将偌大一个国家交到一个认识不过两月的人手中吧。
“走吧,去看看我那哥哥有何要事。”
颜卿站起身,随手将手中玩弄着的青核雕扔回桌上,略略整整衣冠,迈步出房,宋子渊上前将药膳盖子盖上后也跟着颜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