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双雅居内。嘻嘻哈哈消磨一夜的小厮们照例给这厢房的客人提几桶热水来,客人住了一个多月,他们也习惯了做完这最后一件差事才去睡觉。
门是虚掩的,只派一个人蹑手蹑脚进去,拎着水往浴桶里顺沿倒下去,将声音压到最小。那小厮递了最后一只空木桶出去。此时屏风后热气氤氲,药味在屋子里沉寂。
他弯腰转身去卧房,纱布帘子是放下来的,遮不严实,能看见里面的床,床帘也是放下来的。层层叠叠,不知道里边的人醒了没有,他小声唤了句,“小少爷?小少爷,热水给备好了。”
这队客人一行三个,其中有一对兄弟,哥哥出去谈生意,弟弟就留在他们客栈里养身子。人看不出来哪里不好,只晓得折腾得厉害,连这热水也是放了药材煮出来的。
药,倒是不名贵,城内就可以买得到。用量却是那对兄弟里的哥哥亲自称好了的,叫他们一斤一两地包好,下锅就煮一包,不能出一点乱子。
帘子后没有动静。绿油油的盆栽摆在靠窗边的位置,不透光,打眼一瞧,变成了翠玉制的。小厮又轻轻喊,“小少爷!”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从床帘里支出来,小厮穿过垂帘,把人拉了一把。
看人坐在床沿,皱眉醒神。反正是某家的宝贝,折腾是折腾了点儿,脾气也不算坏——又肯给钱。小厮乖巧道,“那小的先下去了。”
“……嗯。”赵轶只穿了一件单衣,山城的早上也没那么体谅人,他坐了一会儿,一点点冷探过来,便打了个寒噤,利落地起身脱了衣裳进到热水里。
躺久了肩胛之间有臃肿的感觉,起床了再怎么也抹不去那沉重的感觉。久而久之,他得了一个心得:觉是睡不醒的。需要借助外力,热水一滚,就活泛了。
梦里喧嚣,细细一想又觉得脑子空空。赵轶把自己缩成一团,脸也要埋到水底去。闭着眼,鼻息下,热气铺满。记起来一点儿正事,路渊雅,路家大小姐闹着要和周梦生成亲的事儿。
当然,一开始他们只是去陆家求药。世人千千万,求药的何止他们一家,人家完全不理会,两个字,免谈。
正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呢,被拘一路的周梦生想跑,动了歪念头,勾搭起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姑娘非他不可了。路老爷好歹是个生意人,收女婿不肯收一个一穷二白的,开出条件来,叫他们给路家搭上郑家这桩生意,若是办成了,便能成亲。
沈遇只道:“一厢情愿。”路老爷肯让周梦生做上门女婿,他们还不肯放人呢。
周梦生自是按计划撺掇着赵轶两人拿他换药,“你那病本来就没有解法,留着我也没有用,倒不如试试人家的仙丹妙药,说不定就好了,是不是?”
于是,在路渊雅的坚持下,路老爷松了口,用仙丹换一个女婿加一桩生意。
眼下,和郑家的生意是成了。仙丹肯定也要去拿,但人,可不好放。其一,想也想得到,赵轶他们一走,路渊雅也留不住周梦生。他一个人,能跑到天涯海角去。赵轶他们还是有地方可寻的,万一被路家纠缠着要人,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其二,沈遇说过,周梦生话里话外像是知道点儿他的来历,听起来是个富贵人家。沈遇那德性,根本不希求多出一帮亲戚来。放这个心术不正的人归山,万一周梦生哪天兴起,报复回来,稍稍跟那边透出点消息,于沈遇而言,又是麻烦事一件。
反正,跟路家的交易是一定反悔的了。他们需要一个毁约的恶人,赵轶早有打算,没来山城前就写信去请了。一两个月过去,大概也腾出空来了。
他收拾妥当到客栈厅堂,见周梦生和沈遇一个斜倚在软座一个抱胸在门口,隔了老远,还在打眉毛官司。
镖局来的穆逢萱带着手底下的人在吃饭,她一手拿勺子,一手举馒头到嘴边咬一口,左看看沈遇右看看周梦生,笑嘻嘻的,像是就着两人下菜似的。
又不是买不起好菜!镖局自有他们的规矩。
“沈遇,你俩吃过饭了?”赵轶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
两个人没有一个开口的,人倒是从各方向过来了。
穆逢萱弯弯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你不来,他们哪有吃饭的心思。”
“呵!”是,光顾着掐架了。
赵轶可没什么心思劝架,他也记仇,现在整天数着日子过活,全拜周梦生所赐。他想法也不过分,能让周梦生把他吃的苦全受一遍就行,简简单单,‘扯平’就足矣。可惜,没有那样的毒给周梦生下,真是一大憾事。
周梦生这一路只是被看守而已,甚至还可以到处走动。沈遇见他就烦,被逼着寸步跟着他,脾气不好是应该的,完全可以算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扯平’。
“今天好点了么?”周梦生和他长得很像,唇一勾,眼睛里亮晶晶的。
赵轶看一眼,脸上的笑活生生攒出一层冷霜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还有这么欠的时候。周梦生问出这种话,未免也太置身事外了。装乖的神情里,难掩看戏二字。有什么戏好看?赵轶隐约觉得周梦生似乎太有把握了一些。是路渊雅能帮他甚多?还是有别的后手?
他思绪一步接着一步,没有出声。周梦生换上了一副不明所以。
沈遇哼道,“喜欢作孽。”
周梦生叹,“哪里晓得他这么能活。”
外面艳阳高照。穆逢萱带人整顿出发,赵轶他们自备的马车也往城门方向赶。
“赵轶。”
赵轶挑眉看周梦生。
后者笑一下,继续道,“其实你不是能活,而是想帮你的人太多了。”
沈遇随时准备着,准备在周梦生说出李素扬之前给他一个手刀。不知道是不是露出来什么情绪,赵轶突然看向他,沈遇自然没有躲闪的。赵轶开口去接周梦生的话道,“所以,你打算把沈遇从我身边弄走?”
那一瞬间沈遇的情绪实在难分明,赵轶表情太严肃,他都不好开口骂他一句“傻子”,说他猜错了。
赵轶活得热闹,心思总是好,所以招来一堆的人。远的人不去说,亲的青青窦槊钱闲……接二连三地离开他,是个人都会难受。这么久,赵轶都只字不提,但这会儿,他身上的那股悲伤实实在在地传给了沈遇。
“哈哈哈哈哈,我羡慕你呢。”周梦生朗笑起来,“我们明明长着一张脸,我,怨老天爷!哈哈,”他实在说不下去,只笑,又摇摇头,“就是她,也偏爱你多些。”
赵轶想周梦生说的,大概是秦湘蔷。他们两个共同认识的人就这点,总不可能是沈遇,沈遇当然必须得偏爱他才是。就只剩顾俨和秦湘蔷两个,周梦生躲着顾俨,应该不会是想寻求顾俨赏识的。
他问,“她是你姐姐?”
周梦生笑意未散,“谁?”
沈遇虽然不知道赵轶怎么问起秦湘蔷,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在问她,于是皱眉补了一句,“秦湘蔷呗。”
“不熟。”周梦生道,“如果有血缘关系也是咱俩,跟她有什么关系。”
也有些道理,只可惜赵轶丢了记忆。
赵轶盯着周梦生,眼里的疑虑没有消失。他还能有什么招数?路家?程家?郑家?他能在沈遇眼皮子底下搞鬼?
越是想不到,就越是头痛。
恍惚之中,他死死地想,他不想失去沈遇,不能。
马车外,一阵清脆笑声飘过来,“让我看看嘛……”“真的没有多写什么……神仙哥哥收的花多了去了,哪有功夫看我的……不要看啦……”
少女们大大方方地谈笑着,忽而见马车在身边停了下来,知道里面的人要问话,甚至朝马车更近一步。果然,车窗里探出一个俊俏的少爷,“你们要往哪里去?”
她们答,“此间游。”
“神仙哥哥在那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