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长的竹木条子指在红线右手手面上的一条掌纹。
纹路从尺侧发出,缠绕成半截的锁链状,而后曲折向上延展,以极细极轻的一线留停在食指下方。
钱三一“啧啧”地叹了许久,一会儿挤着眼睛,一会儿皱着眉心,片刻后将竹木条子在纹路尽头岔开的两条凤尾样收回,吹了一口青烟,道:
“不思旧烟,求尔新君。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红线将右手收回,道:
“这是什么意思?”
钱三一磕了磕烟杆,将红绸布上的五个铜板揽进袖中,复而抬头,咧出一口大黄牙,道:
“姻缘万千,线绕线解,姑娘静候即可,失去的会回来。”
“失去的会回来……还会回来么?”红线眼中一片雾色,想起自己昨夜梦里的那匹老马,神情恍惚,茫然若迷。
“姑娘不信?”
钱三一两眼一瞪,从袖中抽出一枚铜板,不由分说地交到红线手里:
“小老儿在此地占卦已经三十年有余,没碰上一个说不准的,这一文钱你尽管拿回去,若我钱三一说错了半分,这文钱便当送给姑娘的赔罪礼,若是说对了,再请姑娘来这里找我,将这枚铜板带过来即可。”
红线点头,懵懵懂懂地将铜板握在手心,赶上了元一的步子,把钱三一说的话原原本本当作闲聊和他讲了。
元一由上到下扫了红线一眼,直摇头叹气:
“要说你这初来乍到的,还不清楚钱老头儿的把戏呢。半年前王二麻子也请他占过一卦,求的是自家要临盆的娘子生男生女,钱三一丢了三个铜板,一脸笃定的说女孩。”
“这可给王二麻子高兴坏了,连声问了五六遍是真是假,钱老头便将王二麻子占卦给出的六两银子退回去一两,摆手说着不准不要这一两。”
“结果——”
“结果怎么了?”红线问。
元一笑笑,答:
“结果两个月前王家嫂子生下一个六两二钱的的大胖小子!”
“王二麻子抱着王小麻找钱三一算账,钱三一烟杆子一举,有理有据道,‘早说了不准不要这一两’,便将那退回来的一两银子当成占卦误卜的赔礼钱,三两下把王二麻子打发回来,白白赚了五两银子。”
“只是今日倒是奇了怪了,与你看相,竟然只收五个铜板。”
“莫不是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红线朝身后一望,不远处的钱三一又拦下另一名路过的男子,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喷去,吹了一通天花乱坠的。
晨风吹响马车上的金色铃铛,在一番叮叮当当的悦耳声中,小厮掀开丝绸装裹的车帘子,恭恭敬敬地放下马凳。
车内一阵清香,两面是檀木雕刻的花鸟鱼虫,一面是硕大一副犀鸟啄翅蛾图,两人沾了黄泥的靴子刚往绒毯上一踩,立时印出两双纹路不一的脚印。
车夫马鞭子在空中一挥,正要驱马向前,元一却掀起车帘子,喊了句“等等”,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片刻,有人送上来一个楠木金丝嵌边的小盒子。
红线掀起自己身后的车帘,眼神朝外挪去,才看见这辆马车后头还跟着另一辆枣红马前驱的马车,车上没有帘子,便使人一眼看清,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皆是一个接一个的酒坛子。
车帘放下,元一将手里的盒子打开,从怀中掏出刚刚在钱三一摊子上买的玉镯,小心放入其中。
红线瞄了一眼,忍不住开口:
“你这盒子的价钱,恐怕够买十只这样的玉镯了。”
“是么?”
元一没抬头,理了理盒中红绒,道:
“有些盒子能再买十个百个,有些镯子却只有一只。”
“那你还将价钱压得这般狠?”
“你不知道,这样才好买,钱三一向来无利不图,在我手里更不知道捞了多少钱,我若一口应下他喊的价钱,他恐怕会疑心自己喊得不够高,将这镯子收了回去,再敲上我两笔。”
“而这东西我又要得急,非今日拿下不可。”
元一笑了笑,终于将手里的木盒子合上,两只肩膀往下一塌,如释重负般叹出一口气。
红线见他这样看重手里的东西,本要再问问买了回去送给谁,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何又收了回去,只将两唇无声的开合,复而紧闭,撩起车帘子,一路没再出声。
车角的铃铛响停在一线牵的门口,巷子口远远的一声鸡鸣,天边露出半点红日。
没等红线推开院门,里间噼噼啪啪几声清脆的利响,穿过不大的院子传进耳中。
红线两步并作一步,连忙将屋门推开,却在这时,一只青花瓷碟迎面飞来,风一般地擦着她的耳侧掠过,惊得红线半分不敢动弹。
屋里安静了。
“阿姐!”
红香一声锐叫,抛开手中还要往墙面砸去的白釉茶壶,跑到她的身边。
红线低头,地上满是像月牙儿一样破碎的瓷块,屋里椅子被砸得缺了一只腿,斜倒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