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也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红线一怔,透过月色看向面前这个仿佛熟悉又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只见他再也不像平日里那样满脸嬉笑,琥珀般的眼瞳中只有自己一袭薄薄的身影。
她缓缓摇头,试图从脑海里找出和元一相叠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元一挪开了眼神,叹出微不可闻的一口气,才道:
“你离家那年的上元节,祖母遣人接你来我家放花灯,是我在门口等的你。”
见红线还是糊糊涂涂的样子,元一将手里花灯往她手里一塞,指着檐下廊角处的灰鸟铜铃,道:
“那儿,我就站在那儿掰核桃,看见你身后跟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狗,二话不说扑到我的脸上,叼走了我手里刚掰开的核桃仁。”
红线挑起耳边一缕发丝,有些不好意思了:
“竟有这种事?”
“岂止是有,我在门口就地打滚一圈,哭声响彻天地,结果你只是站在身边静静地看着,末了还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只核桃,说——”
“说了什么?”
“你指着你家的大狗说,‘外头的有毒,别瞎啃!’”
“胡诌!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元一拾起一只花灯起身,示意红线跟着他来,两人在纤薄的月色中摊开双臂,摇摇晃晃踩着不过一脚宽的脊檩向前,越过飞檐起翘上张扬的鸱吻,元一又开口:
“那夜还着了一场大火,你也想不起来吗?”
微微的冷风拂过两颊,像老人生茧的手捋平红线挑出的几根发丝,随晚风高高捧起。
她摇头,影子也跟着摇头。
刚要说实在想不起来,抬头望向元一挡在前面宽阔的后背,金线锻边的赤色红袍像火浪一般被大风吹得翻涌,脑子里忽地一闪,便使她停下了脚步,向两侧望了望,迟疑后指向庄子西南角,问道:
“是那里,是不是。”
元一在不远处回身,安安静静的望着她,没有说话。
红线低头,转过手中花灯,透过薄薄的灯纸望向未着灯火的油芯,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水,指着西南角一处空落落的园子,在模糊的双眼中已经看不清元一的面容,只一句声音极轻的话脱口而出:
“是那里,我阿爹阿娘,就是死在了那里,是不是?”
这句话仿佛并不需要谁的点头,又是一阵寒风,吹落她手中轻提的花灯,天上地下皆是倒灌的冷风,全都顺着鼻腔汹涌地朝胸口一处挤进来。
红线低头退了两步,越退越远。
元一两手垂下,便在屋脊上望着她几次三番站不稳的身影,踉踉跄跄远去。
拾起落在屋檩上已被摔落的花灯,灯纸被大滴的水渍洇开几圈泪痕,像几处刚结痂却又被揭开的伤口,一半新,一半旧。
送到再也看不见那身削瘦的青影,元一才一手一只花灯,独自向前,登上只余十来步距离的小楼。
小楼架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小山上,从这里往下望,便将永安侯府所有的屋舍收在眼底,几处星火微闪,窄巷间的灯笼串成纵横交错的长线,像经脉血络一样充沛生机。
元一抬眼远望,西南角是空的。
火油从两盏花灯里燃起,照亮灯纸上两道浅浅的朱字。
一道写“元”,另一道写“一“,只是这“一”字实在过细,便像在灯纸上横贯一条纤纤长线。
两簇青焰顺着九重檐顶上递来的东风送灯远去,转瞬在夜风中化成两点流萤,又像刚落的新光,上下沉浮。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两盏灯,飘落在西南角的那处草屋顶上,燃了一场彻夜未熄的大火。
元一望灯远去,从自己袖袍中取出一枚藏了很久的骨笛。
灰白色的笛声从中间折断,看上去已经有了很久的岁月,红线身影已经不再,他也就没有机会再将这支旧日里拾到的骨笛还给她。
想起日后两人未必再有言语的机会,元一将骨笛放在嘴边,缓缓奏响。
破音的微响成不了曲子,也算不上好听,气息落稳送进笛口里,奏出一道时高时低的怪鸣。
目光落在飞高的花灯上,元一又想起第一次仔细端详红线眼睛的样子,看她捧着花灯飞高,然后双手合十闭目。
那时流着鼻涕的男孩还笑说许愿这样的事情都是大人骗小孩的把戏,女孩眼睛却没有睁开,长长的眼睫微颤,语气里有轻轻的不屑:
“许一个心愿,自己听见就好了。”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一个满目深沉,好像已经过满了数十个岁月,另一个仍然是留着鼻涕,吸吸哒哒的,只顾着盯住女孩在月色下泛光的眼睛。
元一无奈笑了笑,猛地拾起高楼漆柱边椅上的长弓,将羽箭搭上,缓缓提臂拉满。
锋利的箭端从脚尖慢慢提高,掠过正门屋檐下一道隐匿在黑暗处的身影,元一便将准头挪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