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近乎从幽冥地狱流传出来的恐怖功法,却偏偏有个悲壮又古雅的名字。玉碎,顾名思义,即使是远超凡人的神侍也需消耗自身大部分修为才能使出,非存亡之际不会动用。
换言之,孤注一掷的搏命之招,生死成败皆系于此局。
“阴阳神侍事先将大量阴毒怨气凝在了御使神侍及其随从身上,以秘术暂时封住,待最后关头解开,就能杀我们一个出其不意。”谢正廷继续慢慢讲述着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只要嫡系这处落败,其余几处的旁系将士惊怒之下必然短暂慌乱,设法补救,同时怨恨嫡系常年养尊处优、紧要关头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军心动荡。尾鬼便可伺机大规模反扑,以求能杀出一条退路。”
谢重珩在往生域掌兵百年,深谙兵战门道,当下就发现了一处似有似无的疑点。他目光微闪,但没出声。
战局几乎完全按尾鬼人的设想在推进。
阴阳神侍极为特殊,对付他们的队伍乃至装备等一切所需都是专设专用,由他亲手凝就的第一代阴怨之霸道狠毒,更远非谢重珩今日所见的那些可比。嫡系诸人并无相应的配置,此番猝不及防,几乎无可抵抗。
惊怖霎时如重锤当头砸来,砸得许多人惶然不知所措。可哪怕身为兄长的谢正廷都万料不到,最先崩溃的竟是向来号称“大胆”的谢正修。
面对这等超出想象的诡异场景,最初的震骇后,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作为主攻之一的带队将领,真正的“斩鬼”,谢正修竟选择了驾着舰船掉头落荒而逃。
谢焕的顾虑成了真,阵脚为之大乱。
谢正修不要命地横冲直撞,旁边的舰船根本来不及阻拦。谢正廷来不及愤怒,当即带领部众拼死杀到前方,补上空缺。
但战场上纵然只是短暂的变故也足以更改整场战斗的结局,又哪容如此巨大的失误。部署已废,再要临时机变决断,强行重新拨回正轨,势必要付出数以倍计的惨重代价。
谢氏军将士前赴后继,死战不退。可他们甚至没有血染海天的悲壮,只有身化阴怨反刺同袍的残酷。
最后阶段,诡线们已经不分敌我,寻找着一切能感知到的活物,核心区域的己方将领仅剩三人。谢焕与宫临溪将所有抵御阴邪的器物都留给了谢正廷,下令自己的舰船左右包抄,对上了尾鬼最后的护卫舰,以性命给他创造了最后一击的机会。
“我终究还是沾染了些许阴怨,只是已不知是第几代分化出的,才没有当场毙命。阿修也差不多。可他们,你父母,至少三成,嫡系参战子弟,和所部将士,上万人,因阿修的临阵,脱逃,而丧命……他们所有人……”
谢正廷佝偻而坐,垂着头,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掩在了面具上。本就嘶哑的声嗓更加哽咽,几乎破碎得语不成调:“若我当时,不是,不是私心,支持,阿修……”
往事与罪孽压在心里四十年了,他第一次向人吐露,却并没有感觉轻松多少。那些不得安宁的冤魂夜夜入梦,反复凌迟他的余生,比阴怨更让他痛苦。
可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三成,几乎涉及到谢氏嫡系和旁系一半以上支脉。谢重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从不对任何人说起内情。
他不敢。
谢正修犯下如此重罪,谢正廷身为兄长、支持者,同样难辞其咎。若是被爆出来,他们自己的死活是小,却势必连累整个支脉被清算,以平众怒,即使谢煜和旁系族长联手都无法网开一面,即使其中绝大多数都与此事无关。
要怎样酷厉的处置,才能告慰那么多枉死的英灵?可谢氏哪里经得起这等伤筋折骨的动荡!私心也好公义也罢,谢正廷只能死死瞒下,任由他们战死的真相沉没在时间长河中。
他忍受着阴怨的折磨,避居在灵尘宗祠旁,苟活于世数十年,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将自己当成了守墓人,带着所有真相,守着战死的族人、同袍的牌位,以求赎罪。
或许是永安谢氏走向覆亡已然不远,再没有遮掩的必要,又或许是秘密埋得太久,终究一时冲动想与人诉说,又或许是对着谢焕夫妇留下的唯一血脉愧悔难当,谢正廷才选择了和盘托出。
谢重珩也没出声劝慰,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相较于这里呼吸可闻的沉寂,祖宅某座府邸的一间正堂稍显热闹。四名长老已陆续到达,秘聚于此。
旁系跟嫡系权力架构类似,族长同样不能一手遮天。其下设长老会,相当于嫡系的议事堂,总共十人,由各大支脉主事、德高望重者组成,既行辅佐、协助之责,又有监察、制衡之效。
受邀的另两人,谢正吾、谢重璘迟迟不见踪影,意思已然很明显,众人耐心告罄。
“你们怎么说?”满室沉寂中,其中一人捏着杯盖,不紧不慢地刮着茶沫子,淡淡问道。
十长老剩下的六人中,两人唯族长马首是瞻,暂且观望,并不参与商谈,两人赞同两人反对。
但他们都知道,赞同的其中之一,“大将军谢烽”不过是虞承绍假扮。他在长老会根本没有任何话语权,持什么意见毫无关系。现下来看,永安来的那小子显然已落下乘。
他有没有机会真正坐上帅位,关键就看在座四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