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德拉科淡灰色的眼睛不安地闪动着。
梅林啊!事实上,他不觉得她肮脏或者劣等,他那时候太傻了,随意拿这种词汇来攻击别人。
每次,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无比后悔。他也许早就后悔了,只是羞于承认。
德拉科忽然记起前世邓布利多在天文塔楼上说的话。那时候,邓布利多似乎非常虚弱,下一秒就会倒下,可他还在纠正德拉科,让他不要叫赫敏“泥巴种”。
“请不要在我面前使用那个侮辱性的词汇。”邓布利多是这样对德拉科说的。
这个死到临头还保持着冷静风度的巫师,他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德拉科脑海里。
某一瞬间,邓布利多那双蓝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一切伪装,只是因着某种对他的怜悯,或者出于对她的保护而佯装不知。
而那时候的德拉科,因为内心深处的震动和害怕,而发出了一阵掩饰性的难听的大笑。
是的,“泥巴种”,他前世一直坚持这样叫她。
一旦他后悔了,不再叫她“泥巴种”,就意味着他多年以来的坚持是错的,他打从一开始,叫出第一声“泥巴种”的时候就错了。
德拉科·马尔福曾是多么愚蠢,又多么骄傲啊。
那时候,他已经不能承受这种转向和认错了——他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回头的那种远。他们全家都走得很远,怀着某种可笑的自信,被紧紧拴在黑魔王那艘疯狂疾驰的船上,四周都是漂浮的冰山,毫无转圜余地。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拙劣又可鄙的借口,或者某类绝不好笑的地狱笑话,德拉科得承认,他只叫过赫敏“泥巴种”,别人都没什么资格配让他这样称呼。
梅林啊,他知道这样听起来很自大、病态到令人作呕、完全不讨人喜欢,但是,诚恳地说,赫敏·格兰杰在他心里从来就与众不同。
她是他心里唯一的小泥巴种。
令他咬牙切齿的、不得不在意的小泥巴种。
谁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想深究,忙于把这潜藏的秘密和情绪藏起来。
有什么意义?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是对头,是死敌,是不同阵营里互相鄙夷的对象,搞清楚那些情绪,又能带来什么改变?
于是他报复性地叫她“泥巴种”,一遍一遍强化自己的认知——他们是对立面。他不需要在意她,任何她说的话都不需要在意。
他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去完成,正如她有她的理想需要去坚持。在前世那种混乱的状态下,唯一他能确定的事情是,她对他很特别。
特别到,重来一回,他绝不会再对她说一次“泥巴种”。
他绝不会再说了。
绝不。
“抱歉。”他再次说,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道歉?你并没有骂我。”这会儿,赫敏哽咽着对他说。那双温暖的眼睛里正在下雨,这弥漫的湿意令他心里发苦。
原来,她对这个词是这样敏感。她前世曾在他面前表现得倔强、骄傲、毫不在乎,似乎这称呼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现在,她哭了。她正因为这个词而伤心欲绝。
德拉科忽然明白了,前世那些不在意的姿态,或许都是保护色。毕竟她那样骄傲,连害怕都不肯承认,又怎么愿意把自己的脆弱展露人前?
像这样骄傲的女孩,内心怎么会受得了此等侮辱呢?
就像骄傲的德拉科也受不了别人叫他“臭烘烘的食死徒”,也受不了别人嘲讽他,说他父亲进了阿兹卡班,他是“罪犯的儿子”一样。
那些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心头划下一道道流血的创口,直至伤疤累累、瘢痕交错,叫人看不出哪里是新添的伤害。到后来,他学着表现出满不在乎,可那并不因为刀口钝得让他感受不到疼痛,而是过多的疼痛令人走向麻木。
前世,他一次次这样叫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是像他一样吗?在绵延不断的疼痛中伤痕交叠,在麻木不仁的外表下心口滴血吗?悔恨如浪如潮,在一瞬间淹没了他的心。
“我应该道歉。替我,替我的一部分同学们,甚至是我的父母、长辈、祖先。归根究底,这是从萨拉查·斯莱特林时期就流传下来的顽固的偏见。”德拉科慌乱地说,给她递过去一块淡灰色的手帕。她将自己的脸埋进那手帕里,肩膀随着抽泣声一起一伏,后背显得那样瘦弱可怜。
他想试着去拍拍她的后背或者肩膀,想去安慰她,可手又停在半空中。
他不敢。
前世她厌恶的眼神一直盘旋在他心头。他曾是肮脏的食死徒,他不该碰她的。
重生而来,他一直小心地不去碰她。他害怕她再出现那种眼神。
情急之下,他有时候会忘记这件事。可只要他想起来,想起来前世她对他厌恶的眼神,他就会迅速撤离。
即便她不知道那些过往,即便她对他充满信任。可是,过去的那些事,德拉科都记得。每件事都记得,他是怎么伤害她的,她是怎么厌恶他的。这些记忆在他心头刻出一道道万劫不复的痕迹。
她还在哭泣。他依旧不敢碰她。于他而言,她是某种透明薄脆、精美纤细的琉璃制品,他真害怕一个不小心,将她碰碎掉。
赫敏抬起朦胧的泪眼,神情惶惑地看向德拉科凝重的脸。刹那间,他的矛盾、脆弱和无力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是的,不可言说的胆怯、深藏已久的悲伤,都在她不经意间的一瞥里被捕获到了。而他连安慰她都要瞻前顾后,生怕遭她厌恶。
她凄楚又悲凉的目光让他彻底失去了触碰她的勇气。
他的手缓缓攥拳,又悄然放下。他内心酸涩,试图为自己辩解这一切:“有些巫师,总觉得他们比其他人优越,因为他们是所谓的纯血统。尤其是斯莱特林的学生,因为他们的家族秉持的理念就是如此。纯血巫师们厌恶麻瓜出身的巫师,不愿与之为伍,因为某些历史原因,也因为他们从小所接受的教育。”
面前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情绪,再是一种哀愁伤感的探究表情。“你呢,德拉科,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她抽抽嗒嗒,终究是忍不住问了这句话,语气焦灼、神色黯然。
“我得说,我的父母也秉持着‘纯血至上’的理念,他们从小也是这样教育我的。”德拉科皱着眉,愧疚又自恼,“我得承认,我曾经相信过这个理念,在我年岁尚幼的时候。现在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他们所坚持的理念是错误的。你很优秀,每门功课都很优秀。你二年级就能熬出复方汤剂,我从没见过谁在这个年纪就在魔药上这么有才华。魔咒课、变形课……你什么都做得很好……”
“哦,德拉科,别夸我了。”那些盘旋在她心底的愁云惨雾被他直白的夸奖和赞扬而驱逐得一干二净。她破涕为笑,鼻音依然浓重,“你大概是忘了我很不擅长飞行。”
“这个嘛……我认为只要不打魁地奇,你在飞天扫帚上还是很安全的。”德拉科见她情绪好转,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把自己那些无望的、后悔的、阴暗的情绪用大脑封闭术锁起来,试着开始讲俏皮话逗她。
“我好像一直没祝贺你上次比赛抓住金色飞贼,你的飞行一直很棒。哈利告诉我,就算没有那个捣蛋的游走球,你抓住飞贼的几率也很大。”赫敏用那手帕擦掉剩余的泪水,没有在那片哀伤的湖泊里沉溺太久,反而回头照顾起德拉科的情绪来。
德拉科,他真好。赫敏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安慰她。
他分明有个那样的父亲,可他几乎在说自己的父亲是错误的。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勇气去提出这一点,否认自己家长的正确性。
假如在那天对角巷,她与马尔福先生迎面撞上,他会直接用“泥巴种”称呼她吗?按照金妮的描述,那是一个言辞犀利、傲慢无礼的男人。他当然有可能那样称呼她。
她对此毫不意外。她可能会因此而感到不快。
但也仅仅是不快罢了。
可如果德拉科也这样称呼她,她大概会受不了的。她也许会心如刀绞。她连这种可能性都不想去考虑,这可能性令人心碎。
幸运的是,德拉科并不是他父亲那样的人,他温柔地安抚她的情绪,他还在称赞她,甚至替那些伤害她的人对她道歉。他对她一直很好,好得非比寻常。
此刻,那个对她很好的男孩正微微翘起嘴角,因为她的话而感到隐秘的快乐。“下次魁地奇比赛,斯莱特林与拉文克劳那场,为我加油好吗?我真的很需要一点鼓励。”德拉科有些不确定。
斯莱特林正处于人人喊打的局面。密室事件愈演愈烈,其他三个学院对于斯莱特林学生的怀疑正日益加深,结合某些斯莱特林学生对她的侮辱性称呼,他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为一个斯莱特林加油。
可他忍不住不去问。
他没由来地盼望,在他胜利的那一刻,她能够用那双快活的眼睛瞧着他,为他欢呼、雀跃、高兴。就像她曾经为哈利的胜利而欣喜若狂。
“当然了。”赫敏快活地说。
她的鼻头由于刚刚的哭泣还有些泛红。棕色的大眼睛此时显得很明亮——或许是因为被过多的水汽浸过的缘故——像是麻瓜故事里圣诞老人那只红鼻子鲁道夫,天真无邪又惹人爱怜。
这小鹿一样的姑娘用坦然愉快的目光看向他,对他抿着嘴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