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误入蛇群的狮子
墙上的挂钟正忙不迭地走着,正如罗恩·韦斯莱交卷的速度一样着急。
罗恩奔出考场时衣袍所带来的风,一瞬间鼓动了德拉科·马尔福桌面上的试卷。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微微压住这张迫不及待的羊皮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挂钟。
他把防作弊羽毛笔在手中滴溜溜地转了个圈,抿着嘴,继续从眼角看着不远处那个用羽毛笔疯狂答题的女孩。
终于,她答下了最后一句话,松了一口气,搁下了羽毛笔。在同一瞬间,他舒缓了嘴角,猛然站起身,同她一前一后地交了卷,离开了魔法史考试的教室。
“等等,我得对一下那些答案!”赫敏一屁股坐在藤萝架下的走廊座椅上,拼命翻着她的魔法史课本,对德拉科遗憾地说,“我总觉得我少答了一句话!哦,我这次没时间在考试前把它们翻上第二遍。”
“慢慢看。”德拉科说,觉得她认真翻书的样子很有趣。
在她喃喃的嘀咕声中,他抬起眼睛,打量着周围,看到威克多尔·克鲁姆正带着他的父母在场地上散步。
他的灰色眼睛警惕地盯着那边,语气里倒是透露着同眼神不一样的和缓,“我有点惊讶,罗恩竟然是第一个交卷的。他的魔法史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考试前听罗恩提了一句,说他妈妈和哥哥来看哈利了。我估计他是想早点交卷,忙着去跟家人打招呼。”赫敏急急地翻着书本说,“待会儿,我也得去跟韦斯莱夫人他们打个招呼。”
韦斯莱夫人。
德拉科微微叹了口气,没再注意远处的克鲁姆,重新把目光放到了眼前。
是啊,韦斯莱一家会在决赛日这天来给哈利加油,在格兰芬多的餐桌上齐聚一堂。
在德拉科的印象里,韦斯莱夫人对于“任何一个马尔福”都怀着一视同仁的厌恶情绪。
前世,在伦敦的特快列车站台上、或者在对角巷迎面而来的偶遇时刻,他曾经遭受过她不止一次的白眼,这些白眼往往是她对他们一家人的无差别攻击。
年幼的他曾经对此莫名其妙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遭受如此鄙视的目光。
向来都是他鄙视别人,怎么还能有人鄙视他?凭什么?
前世,德拉科曾简单粗暴地以为,韦斯莱夫人针对他们家的不体面的态度,源于某种“下等人”才特有的无礼和小家子气;直到今生,他搞清楚了一件事情,才知道自己的理解有多么离谱:
斯莱特林密室的开启是父亲卢修斯所做出的不成功的阴谋策划,是他把日记本塞到了韦斯莱夫人的女儿金妮·韦斯莱的旧课本里。
如此说来,险些痛失爱女的韦斯莱夫人,的确有理由痛恨马尔福家。
今生,韦斯莱夫人一如前世,向来不掩饰对于“马尔福”这个姓氏的厌恶目光。经历了前世种种,德拉科对这种厌恶目光早已经适应良好,他自认对此并不在意。
只不过,一旦这位心怀怨念的夫人知道赫敏和自己的恋情,大概会为难她吧。
“你很喜欢韦斯莱夫人吗?”德拉科忽然问。
“韦斯莱夫人对我很不错的。”赫敏正喜笑颜开——她满意地发现自己答题的时候没有漏掉课本上的任何一句话——她对德拉科说,“暑假的时候我在罗恩家住,她一直很照顾我。还记得魁地奇世界杯吗?那个时候,韦斯莱先生没搞到足够的票,她就把票让给我用了。”
“哦——”德拉科顿了顿,说,“我明白了。”
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这样盛大的、开在英国巫师界家门口的、人人都渴望一睹为快的魁地奇世界杯赛事,韦斯莱夫人竟然愿意自动放弃去凑这个热闹,留守在家里。
没有任何一个巫师会放弃凑这种热闹的,无论他们打从心底里喜不喜欢魁地奇。
原来是这样吗?这位对他盛气凌人的夫人,把自己位于顶层包厢的门票让出来,慷慨地让给了赫敏?德拉科悄悄端详着女孩的侧脸,她正明媚地笑着,心情愉悦地往前走着,似乎并没有担心自己的恋情是否招所有人待见。
可德拉科无法不担心这件事。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目光,直到此刻为止。他在意她那张无邪的脸上是否会出现任何为难的表情,正如他在意她那张无畏的面孔上是否会出现某种羞于向别人介绍他的身份的困窘神色。
因此,在走进礼堂前,德拉科艰难地开了口:“呃——赫敏,你先进去,好吗?我——有点事,要去找斯内普教授一趟。”
心里想着魔法史试题的赫敏,对自己男友波动纷扰的思想状态一无所觉。
她对他轻松地笑了笑,率先进入了礼堂,“那么,一会儿见。”
德拉科当然没去找自家院长——他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斯内普教授抓去做任何稀奇古怪的改良魔药——斯内普教授最近好像挺热衷于这件事的。
他充分发扬了一个魔药大师的专注精神,无休无止地待在他的魔药操作台前忙活,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那些宝贝坩锅。
德拉科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斯内普教授,在楼梯口打了个转,又拐回到礼堂外,期间还遇到了塞德里克·迪戈里。这位赫奇帕奇的勇士正带着自己满脸笑容的父母从另一面的楼梯——挨近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那边的明亮通道的那侧楼梯——缓缓地走上来。
在德拉科看来,迪戈里一如既往地会做表面文章。瞧瞧他,当着自己惊讶的父母的面,对德拉科点了点头,语气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嗨,马尔福。”
他——他说不定只是在假装客套而已!德拉科可不想对他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善意。
他勉强冲迪戈里点点头,连句话都不想对他多讲。他赶忙转过头,继续靠在墙上看他的风景了。
阿莫斯·迪戈里哼了一声,他打量着那个靠在墙边的冷淡非常的男孩,对于他毫无礼貌的漠然回应感到十分不快。
他认得那个马尔福家的男孩——他很难不对那男孩印象深刻。
不仅仅是由于他醒目的铂金色头发所代表的姓氏,也不仅仅是由于在魁地奇世界杯的那夜,这男孩对所有魔法部官员那种不放在眼里的傲慢无礼的态度,还由于他曾经目睹了那个男孩是怎么因为他父亲的食死徒背景被巴蒂·克劳奇刁难,正如他目睹了那个姓格兰杰的麻瓜出身的女孩是怎么护在他面前,同巴蒂·克劳奇勇猛地对着干的。
这个板着脸的男孩,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你甚至看不明白他的立场,阿莫斯暗忖着。
他究竟是一个持有纯血主义观念的傲慢无礼的马尔福,还是一个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亲麻瓜的叛逆少年?
他究竟是一个阴险毒辣的斯莱特林学院特产的那种黑巫师,还是一个与哈利·波特等人关系打得火热的正派巫师?
无论这个复杂的男孩心里在想什么,阿莫斯可以确定一点,他此刻所展现的傲慢无礼神态,同他那个不太正派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阿莫斯不高兴地问自己的儿子:“塞德里克,你怎么会跟一个马尔福打招呼?你们的关系很好吗?”
“哦,父亲,我跟他在球场上打过几次交道。他是斯莱特林的找球手。”塞德里克轻快地对他的父亲说。
“哦,他是你的对手?怪不得呢,我看他的态度并不像是你的朋友。”阿莫斯一边往礼堂里走,一边大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我一向看不惯那些斯莱特林。那个学院出来的人总是不太懂礼貌,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别人的友好招呼,对不对?”
德拉科听着这位爱子心切的父亲的指桑骂槐,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他正陷入某种亟待解决的心结里:前世的这天晚上,塞德里克·迪戈里失去了生命,这位神气活现的父亲那时候痛不欲生。今生,这件事还会发生吗?
他听见迪戈里先生对他的儿子亲切地说:“我的孩子,你得学会分清楚,究竟哪些才是值得发展友谊的、值得托付信任的交友对象。”
“父亲,我不确定,”塞德里克没有像往常一样热烈地认同着他的父亲,反而出言反驳了他,“我想,他有可能是个忠诚的朋友。”
一瞬间,塞德里克想起了这个无比别扭的男孩是怎么言辞犀利地来试探他对哈利·波特的看法,用某种极度不讨人喜欢的方式关注着哈利·波特的安危的。
他也想起了这个看似顽劣的斯莱特林少年是怎么站在阴沉沉的魁地奇看台上,在暴雨中对着那两个笨拙粗壮的、瘫倒在地的、几乎已经要丧气的男孩嚷嚷着:“不许低下头!不就是没配合好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记得那少年铂金色的头发被雨水黏在脸上,狼狈极了。可那少年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的形象。他猛地向前一扑,把那只捣乱成功的、得意洋洋地冲向他们的游走球恶狠狠地抱住了。
然后,那少年怒气冲天地把球塞到那个姓“克拉布”的男孩的怀里,严厉地冲他们大声喊:“你们比别人少什么?少条胳膊还是少条腿?你们只是缺乏练习!再来!听到没有,站起来,再来!再来一次!”
“孩子,想要看一个人适不适合交朋友,要从看他有没有基本礼貌开始!”这会儿,阿莫斯笑呵呵的声音打断了塞德里克的回忆。
这位父亲的语气里充满自豪,“我想,在这方面,你就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朋友,这一路走来,我已经听到不少人在赞扬你了!”
“他们只是想让您高兴。”塞德里克说。
“你总是这样谦逊。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阿莫斯微笑着说,“对于那些不尊重你的人,不要总是以德报怨,偶尔也要有点脾气。”
“我明白。我不否认他的性格比较冷淡,我也很清楚地知道,他没有把我视为朋友。”在跨进礼堂的门前,塞德里克又瞟了一眼那个把后脑勺对着他们的少年,温和地对他的父亲说,“可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球场对手。”
一个值得尊敬的球场对手?
这个虚伪的完美男孩,是如此定义他的吗?德拉科终于回过头去,想看一眼迪戈里说这话的表情里是否有那么一丁点儿真诚,却只看到了他迈入礼堂的最后一角黑袍。
黑袍。如同斯内普教授的黑袍一样。
斯内普教授唯一一次把他的黑袍脱下来,就是在前世的今夜。
他把它盖在了塞德里克面向天空的僵硬的脸上,盖住了那双空洞的、呆滞的、毫无生机的灰色眼睛。
塞德里克·迪戈里,他清白无辜地死在了那个命运多舛的夏天,倒在了黑魔王的魔杖下。
德拉科·马尔福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对于迪戈里在前世的乍然死亡,一直都很在意。
他的死亡,某种程度上象征着黑魔王的复生归来。他的死亡,某种程度上在隐隐提醒他,黑魔王对于纯血巫师的血统毫无尊重。
前世,在那个充满谣言的夏天,任何一个食死徒都不能忽视这样一个年轻优秀的男孩的殒命。前世的卢修斯和纳西莎,也曾经在深夜的马尔福庄园的吸烟室里,讨论过这个丢了命的倒霉男孩。
“那个可怜的男孩本该有着大好前程的,”那时候,纳西莎语气里略带遗憾地对卢修斯说,“凭着他三强争霸赛勇士的身份,加上在霍格沃茨所取得的优异成绩,他大概一毕业就会进魔法部,在家族的底蕴和自身能力的加持下,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的。”
那时候,在门边偷听的德拉科,听见父亲卢修斯不安地说,“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他碍了黑魔王的事。”
“可他是一个纯血巫师。”纳西莎的声音很轻、很浅、很犹豫,“卢修斯,他们家祖上,早年还出过一个魔法部部长。像这种有历史底蕴的巫师家族,无论是敌是友,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可他毫无顾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格外小心。”卢修斯嘶嘶地说,“假如他想要惩罚谁、杀死谁,他可不会因为血统和出身就高看我们一眼。”
德拉科那时候还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如此忧心忡忡。
直到现在,他才大概明白父母的顾虑是什么。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凭借血统、出身和财富,能在黑魔王的阵营中独领风骚,却没想到,黑魔王根本不吃这一套。
就连纯血巫师们最为自豪的“神圣二十八族”的背景出身,在黑魔王眼里都如同瓦砾一般,松散易碎又不值一提;塞德里克·迪戈里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又怎么样,还不是任黑魔王随手一挥、说杀就杀?
黑魔王对人命毫无敬畏。他施放死咒如同喝水一样简单,只是因为“塞德里克·迪戈里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他的出现可能会碍事”。
塞德里克·迪戈里——他死得有点可惜。德拉科伫立在墙边,对着六月的明亮阳光,感受着和煦的暖风,微微叹了口气。
要多管闲事吗?犹豫了这么久的时间——自从几个月前就开始犹豫了——德拉科终于不得不叩问自己这个问题。
要做点多余的事情,以确保这位赫奇帕奇的魁地奇对手能继续做他明年的魁地奇对手吗?
可问题是,这对德拉科·马尔福来说,是不是过于缺乏理智?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德拉科的特殊对待。他和迪戈里之间的联系,仅限于魁地奇比赛,还是竞争敌对的关系。
一向傲慢的德拉科·马尔福忽然对自己的魁地奇对手表达过度的关怀,这并不是他的风格。
假如贸然出言提醒他些什么,会不会改变不了迪戈里的命运,反而增加了暴露自己秘密的风险?德拉科跨进闹哄哄的礼堂的时候,忍不住想。
况且,前世与今生的情况迥异。邓布利多已经提前知道了黑魔王的计划,“触碰火焰杯就会被带到墓园”这种事,大概率是不会发生的,那奖杯一定会被检查得很仔细;他前几天还提醒过西里斯,让他们预备人手在墓园接应,防止这微乎其微的死亡的可能性。
大概是没问题的。他只要冷眼旁观就好。不需要他再画蛇添足地提醒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心不在焉地盘算完这个问题,德拉科坐在斯莱特林的餐桌边,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汁。
经历完艰苦卓绝的内心思考,这个板着脸的少年微微松了一口气,决定做点自己最喜欢的餐桌日常活动——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的女朋友。
赫敏啊。
她一直表现得挺喜欢韦斯莱一家,她暑假的时候甚至都住在他们家里了!她似乎挺讨那家人的喜欢。他们对她好像挺热情,甚至对她展露了很多真诚。
因此,德拉科愿意试着后退一步,给她一点空间,去跟那家人其乐融融地相处。
这种后退,对满心惴惴且占有欲极强的德拉科·马尔福来说,并不容易。
这会儿,那女孩坐在那群红头发的韦斯莱们中间,显得很自在。他静悄悄地瞥着她,忍不住心里泛酸:比起马尔福家的矜持氛围,说不定,韦斯莱家的热情氛围更合她的胃口。
他食不知味地解决着面前的那道苹果派,看她高高兴兴地置身那群韦斯莱中间,眼睛发亮地同他们交谈,目光许久都没同他对视过了……
这有些令人失落。
以往,她的目光总能越过人群,时不时地与他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可现在……她一直忙于同他们交谈,甚至于吝惜一个眼神。
也许,赫敏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马尔福”在格兰芬多餐桌或者韦斯莱夫人面前是多么不受欢迎。
她会不会羞于把自己的恋情在韦斯莱夫人的面前暴露,因而才不愿意看他?
也许,他在她心中,已经是一个需要被藏起来的、见不得人的、为人所不齿的斯莱特林男友了。就像阿莫斯·迪戈里所鄙夷的那样;就像其他那些正派巫师们所认为的那样。
德拉科试图满不在乎地笑笑,却更像是苦笑。
他后悔了。他不该后退。他就该搂着她出现在格兰芬多餐桌旁边,向所有对她面露觊觎之色的男生宣誓主权;他该向看不惯他的韦斯莱夫人大大方方地袒露他们的感情,而非把自己委委屈屈地藏起来。
这少年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派,苹果的甜、柠檬的酸、肉桂的烈,都没法让他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一丝好转,更没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总是忍不住去看她的脸——那张永远充满好奇之色的漂亮的脸。
突然地,那张鲜活灵动的面孔似乎在某一瞬间僵住了,她的笑纹消失了。
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愁闷着什么。她的表情不像之前那么美好了。
难道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还是给她脸色看了?德拉科皱起眉来,盯着她,试图辨认她脸上的更多情绪。
她好像有点犹豫,又有点失魂落魄。
他要不要过去帮她撑个腰,放个狠话什么的?德拉科把刀叉放下,有点想要撸袖子了。
可没等他撸起袖子来,罗恩的妹妹就看了他一眼,对她咬起了耳朵。那女孩猛然与他对视,眼睛闪闪发亮,对他毫不掩饰地微笑了。
此刻,她眼中的光芒不似作伪。这一瞬间,德拉科忽然意识到,之前那些过度脑补并不是真相。
她对他的感情丝毫没有消减的痕迹,也没有被韦斯莱一家的阖家欢乐迷了眼,想要同他划清界限。
事实上,赫敏·格兰杰,她就像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在大庭广众之下,猝不及防地从格兰芬多的餐桌边划过,迅捷地落到斯莱特林的餐桌边,落在他的手心里。
像做梦一样。他微笑了。
她用直接的行动昭告睽睽的众目,她是他的。她不是他们的,她是他的。
再没有比这更讨人喜欢的无言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