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在自己的新婚丈夫面前毫无尊严地哭泣。
在她不确定他会不会伤害她以前,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给他看。
卢修斯注视着镜子中那美丽、哀愁又倔强的妻子,忽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在他幼时,他也曾目睹母亲对镜暗自垂泪。
只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尚且不能理解母亲伤感的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个美丽、哀愁又倔强的女人。
多年过后,当他再次面对一个被冠以“马尔福”姓氏的女人的时候,他忽然厌倦了看这样如同轮回般的静美枯败的空寂场景。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对镜垂泪的马尔福夫人了。
幸运的是,卢修斯瞥了一眼她光秃秃的脖颈和那个被她慌张关闭的首饰盒——没有忽视它那曾一闪而逝的空荡内在,忽然在刹那间,找到了自己这位新婚妻子所伤感的原因。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父亲口中的慌张的、无知的、愚蠢的孩子了,他能做成很多事,他能实现很多抱负,他有大好的前途和远比父亲更加璀璨的人生。
更重要的是,他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妻子伤心哭泣的原因,并且绝不会像他一样对此不闻不问。
在这一点上,卢修斯·马尔福认为,他比父亲强多了。
“纳西莎,别哭了。”他注视着镜中的女人,低声说,“我们一起把你的首饰盒给填满,好不好?马尔福家有很多珠宝,我明天都把它们拿来给你。”
莫名其妙地,他试图缓和自己冷硬的语气。“假如还是不够,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买给你。你以后绝对会是那群贵妇里最亮眼的人,我保证,你的珠宝永远是她们中间最贵最好的。”
纳西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真的吗?”她忽然哽咽了。她忍不住再次确认:“你——愿意这么做吗?”
这个年轻的男人眼中的倨傲神色又浓重了起来。
“当然。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没人可以再小瞧你。你要记住,你是马尔福家的女主人,你拥有着最高贵的血液,最纯正的姓氏,最贵重的珠宝。”他再次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语气强硬地说,“我保证,以后没人敢再对你说三道四,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你。这是卢修斯·马尔福对纳西莎·马尔福做的承诺。”
泪眼朦胧中,纳西莎望着镜中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语气同他的脸部棱角一样强硬,可她完全不在意这些了。
她更在意的是,他虽然板着脸,替她拭去眼泪的手指却很温柔;他的话语虽然倨傲,却神奇地抚慰了她那颗不想屈居人下的、渴望永远高高在上的心。
“喔,那么,你愿意叫我‘西茜’吗?”年轻的妻子抽噎着,努力地止住了眼泪,试图对镜中的男人微笑,“我的家人——都这么叫我。”
“当然,西茜,我当然愿意。”他轻声说,目光专注地抹掉了她脸颊上的最后一点水迹。
纳西莎没有再哭。
因为她看到,那个板着脸的男人终于淡淡地、欣慰地、骄傲地随着她一同微笑了。
说到这里,纳西莎脸上露出淡淡的、欣慰的、骄傲的笑容——正如当年卢修斯的笑容那样。
她抚摸着耳垂上那只23克拉的来自哥伦比亚安第斯山脉木佐矿区的祖母绿耳环,一边拿手镜观察它,一边对自己的儿子说:“妈妈有点虚荣,是不是?可我感到最幸福的一点就是,你爸爸他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有时候甚至比我还要虚荣一点。我对此表示很满意。我也从不觉得他心里没有温柔,他只是习惯于摆出一副强硬态度而已。”
“哦,是这样吗?”德拉科轻声说。
这是他前世从未有机会所了解的父亲的另一面。
倨傲的、强硬的、虚荣的父亲,对于同样虚荣的母亲所释放的独特的柔情。
“德拉科,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想顺便提醒你一件事。”
纳西莎的话语中似乎颇有深意。
“到了今天,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很庆幸当时在婚事上听从了你外祖父的安排。我当时并没有深刻地了解你爸爸是个什么人,也曾内心怀疑过自己会不会得到幸福;但有一点我很确信——你的外祖父绝不会坑害自己的女儿。事实证明,我的父亲没有给我挑错丈夫。”
德拉科没有说话。他不认为母亲的想法是对的。
假如母亲认为自己这样的婚姻是幸福的,不能说明这样的婚姻是正确的,只能说明她足够幸运。
况且,这种她所以为的幸福,程度究竟有多深?
于是德拉科打量着自己的母亲,突然问:“母亲,您爱父亲吗?”
他从没听见父母之间对彼此说“爱”。
祖父曾说,父母的婚事是家族利益结合的产物,并非因“爱”而生的。
可是,在某一瞬间,当他看到母亲谈论到父亲的表情,他觉得,母亲所体现的神态,似乎与“爱”息息相关。
那么,定义自己“婚姻幸福”的纳西莎·马尔福,对“爱”是什么态度?
她认为自己在“婚姻”中得到“爱”了吗?
“德拉科,不要轻易言‘爱’。”纳西莎慌忙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爱是太过于沉重的命题。你这辈子可以喜欢很多人,却只能爱一个人。孩子,不要轻易把你的爱仓促地给出去。”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想要谈论你的恋爱问题了吧?你可以说,你‘喜欢’那个麻瓜种女孩,妈妈可以勉强听一听你这些傻话,不跟你计较。”她严峻地说,“但是,不要再轻易说‘爱’了。‘爱’会是你的弱点,也是随时可以伤害到你的利刃。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这么轻易就给出自己的爱,特别是,当他处在一个远不能深刻了解‘爱’的年纪。”
“爱是弱点,也是利刃。”德拉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这就是母亲对“爱”的定义吗?
然而,这把爱的利刃,究竟是朝向谁的呢?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譬如,世间父母皆言“爱”孩子。
他们伤感地说,因为这“爱”,孩子可以随意将利刃加诸他们心头。
可他们,就不会将以“爱”为名的利刃,反手刺于孩子的心间吗?
恐怕,这份爱,对彼此而言,都太沉重、太伤怀、也太刺痛了。
譬如第二天,卢修斯·马尔福在二楼小客厅所说的话,更加证明了一点:父母自以为是的爱,往往会给孩子心里扎一刀,而他们对此一无所觉。
“那块土地的买卖事宜,已经在谈了。”他把玩着手中的蛇头手杖,在妻子鼓励的眼神中,对自己正在翻看《幻影显形常见错误及避免办法》的儿子说,“日本的飞天扫帚公司的代表,我已经同他们约好了时间。”
“很好。”他的儿子冷静地说,又翻了一页书。
卢修斯盯着自己表情冷静的儿子,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扔在儿子脸上的茶盏,想起来自己还没同他正式道过歉。
他依然对此胆怯,并决定对此事绝口不提。
而后,他又想起了自己扔茶盏的理由,想起了自己对于儿子人生的种种担忧。
也许该试着再跟孩子讲讲道理了,卢修斯抚摸着手杖上的蛇头,惴惴不安地想。
德拉科能提出那些想法来,证明他并不是过去的那个一无所知的天真孩童了。
卢修斯回想着近些日子与儿子相处的点滴。围观他处理家族事务的这些时日里,儿子对他一直态度恭谨,也很虚心求教。
也许儿子的头脑已经不再那样发热,可以听得进人言、听得了劝了。
“我们需要谈一谈,德拉科。”卢修斯说,“我想知道,你现在是否还坚定不移地相信邓布利多的每一句话。”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拉科放下了书,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前不久,你的祖父曾经跟你聊过邓布利多的一些过往。”卢修斯说,“我想,到了这时候,你应该更加清楚他是一个怎样复杂的人。对他此前说的那些话,你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吗?”
“父亲,难道您前两天没看见麦克尼尔死在阿兹卡班的新闻吗?”德拉科说,“您还觉得,我说的话是空穴来风吗?”
卢修斯沉下脸来。
他当然看见了那则新闻,也嗅到了一股气息——不对头的气息——阴谋的气息。
“不过是死个囚犯而已。”他闭了闭眼,强硬地说,“身体衰弱之人,经受不了摄魂怪的汲取,也是常有之事——”
“不。”纳西莎忽然说,“没那么简单。我去看望贝拉的时候,恰巧看到过麦克尼尔。他那时候看起来很健壮。如果没有突发情况,他是绝不可能在几天之后忽然就衰弱而亡的。”
卢修斯讪讪地闭了嘴。
他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手臂,心中想起它在去年圣诞夜的短暂刺痛;他又想起两天前他去同老诺特喝酒,老诺特曾经醉醺醺地告诉他圣诞夜所感受到的左手臂的刺痛感觉。
他终于判定,这疼痛并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你是对的,邓布利多说的可能是真话。”过了一会儿,他勉强地说,“可是,邓布利多拿不出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来。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黑魔王曾经复生过了。”
很好,德拉科想。
终于等到父亲的这句话了。
他的话语虽然勉强,但好歹,他终于承认“邓布利多说的可能是真话”了。
“有证据的。”他冷静地说,试试探探地开始为他们勾勒出更多真实的图景,“只是,我之前没告诉你们而已。”
卢修斯和纳西莎平静的神色破碎了。
“什么——什么证据?”卢修斯握紧了他的蛇头手杖,站起身来,厉声说,“告诉我!”
德拉科神色古怪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黑魔王的魔杖。”
卢修斯愣怔着,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魔杖出现在那夜的墓园里,就在那婴儿的身子底下。”德拉科用一种冷静又残忍的语气说,“它现在收藏于邓布利多的校长室里。父亲,想一想吧,自从黑魔王倒台以来,您可曾听过这魔杖的消息?如果不是黑魔王曾经复生过,这魔杖从何处得来,谁又敢用它呢?”
卢修斯面色苍白。
“父亲,我恐怕,‘黑魔王曾经复生’这件事,从来就无关邓布利多本人值不值得信任,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德拉科说。
“就算这件事是真的又怎么样?”卢修斯的脸忽然涨红了,“你说过,邓布利多已经把他给消灭了,不是吗?这件事,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我不得不考虑一件事。假如黑魔王那天顺利复生了,我们该怎么办?”德拉科说,“我们是支持黑魔王,还是站在邓布利多那边去?”
“无稽之谈!”卢修斯怒喝道,“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德拉科没有就此放过自己的父亲。
“假如他还活着,父亲,您会想让我去做食死徒吗?”他残酷无情地问,“您会让我听从黑魔王的指示,去冒着生命危险战斗在战场上,或者去用索命咒杀人吗?”
纳西莎倒抽了一口气。
德拉科只管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没有看母亲。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前世,德拉科·马尔福从没有机会跟父亲好好谈过这个问题。
卢修斯被抓入阿兹卡班的时候,马尔福家一片惊慌,没人想到过德拉科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巫师会紧接着被黑魔王要求“成为食死徒”,他们从没有讨论决策的机会;
等卢修斯出了狱,已经物是人非,德拉科已经被印上黑魔标记很久了,邓布利多也已经死了,再考虑“父亲会不会想让他去做食死徒,会不会想让他去杀人”,还有什么意义?
当时,有太多的不得已。
可今生,当一切可以从头再来、重新选择的时候,德拉科·马尔福忽然想要明确这件事。
他想知道,父亲究竟对他有着怎样的期许?
——父亲想让他当个杀人犯吗?
“小龙,住口,你太过分了!”纳西莎焦急地说,“快向你爸爸道歉!”
“我可以道歉,在父亲回答我的问题之前。”德拉科执拗地说,依然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一丝厌恶,“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想让我印上那个黑魔标记,让我做个杀人犯,并且因此感到自豪?”
卢修斯·马尔福收紧了下巴,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他前食死徒的身份,终究让儿子觉得丢脸了,是吗?
看似儿子是在忧心自己的未来,实际上,他是在介意父亲的过往吧?
原来,在儿子心中,他做过食死徒,就等同于是个肮脏的杀人犯吗?
“小龙,你怎么可以这样质问你的爸爸?”纳西莎厉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子对他说话,他从来就不是个杀人犯!你在伤他的心!”
卢修斯铁青着脸,攥紧了自己的手杖。
“没关系,西茜,我的过往在马尔福家从来不是秘密。既然他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把话说清楚。”
“德拉科,你不会成为食死徒的。咱们家有一个——就已经够了。”他咬着牙,生硬地说,“至于杀人犯,我从来都不是;我对你未来的期许,也比杀人犯要高一点。”
德拉科望着父亲难看、严厉又真挚的脸,心中感慨莫名,复杂万千。
这个融合了前世今生的疑惑的重大问题,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父亲其实——他其实并不希望儿子做食死徒啊。
父亲其实并不希望他去杀人,是不是?
曾经,德拉科还曾愚蠢地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印上那个标记,会在某种程度上让父亲觉得骄傲呢。
也许,那时候,他的理解太离谱了,是这样吗?
德拉科的喉头哽咽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湿润起来。
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出现了一丝抖动。
他再次急切地问,想要再确认一遍:“您确定——您不想让我印上黑魔标记——从来都不想吗?”
卢修斯盯着儿子晃动的灰色眼睛,忽然发现,那孩子的眼睛似乎闪过了一丝脆弱。
这种眼神,在这个暑假里很少见到。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难过。
就在这一刻,这位曾经因为儿子的成长速度和叛逆态度而感到不安和惶惑的父亲,重新感觉到一点:儿子远未成熟,依旧是个迷茫的、需要父母指导方向的孩子。
卢修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看看我,我有多么生不逢时。”他转过身,没有再看自己的儿子,而是透过窗户望着马尔福庄园的景致,低声说,“我有着很硬的父辈关系,有着你母亲带来的深厚的人脉关系,本该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但是,就因为这个标记,我的底子不够清白。很多事情,我需要花费比常人多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做得成。”
德拉科静静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他似乎有点惆怅。
“德拉科·马尔福,让我索性把话给你说清楚。”卢修斯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儿子,冷冷地说,“假如黑魔王还活着,马尔福家当然要审时度势,从中博弈,看看站在哪一方更有利可图;可这件事妨碍不着你,这是我该做的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霍格沃茨安安心心地完成你的学业。”
听到这里,德拉科又从那份触动中走出来,再度沉默了。
是啊,父亲不想让他做食死徒,可父亲同样没有放弃“钻营”的想法。
看来,现在不能急着把“黑魔王灵魂尚在人间”的消息告诉父母。
尽管他们并不享受听到“黑魔王曾短暂复生”的消息,看似对黑魔王心存忌惮;然而,他们假设“黑魔王还活着”的第一反应,还是毫不犹豫地想要“从中博弈”,想着怎么“有利可图”。
还远未到可以向他们和盘托出的地步,德拉科想。
“更何况现在,按照你所说的,黑魔王已经被邓布利多消灭了,你就更不需要担心这些杞人忧天的问题。”卢修斯说,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摆出一往如常的倨傲姿态,对儿子说,“你只要保持手腕干净、底子清白,按照我们给你的人生规划顺顺当当地往下走,所有的大门都会对你次第敞开。你不会经历像我一样曲折凶险的人生,你会有一个比我更加前途无量的、光明如许的未来。马尔福家会在你的手中发扬光大的,正如你祖父所期许的那样。”
德拉科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他似乎在看自己的父亲,又似乎透过父亲的脸,看着那些久远的过去和渺远的未来。
但无论在看什么,在父亲所规划的未来蓝图里,他看不清父亲的理想在哪里,更看不清自己的理想在哪里。
即使不被世界理解,也愿意为之一战的事情,存在于父亲的蓝图里吗?
没有。
没有理想的马尔福们。
这是一种刻在马尔福们血液里的诅咒吗?
德拉科重新回归了平静,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所以,我的人生,我的命运,自我出生以来,就已经被规划安排好了,是不是?我的用处就是用来传承身上流淌着的马尔福的血液,我的一生就是为了马尔福家的辉煌的海市蜃楼添砖加瓦的,是不是?”
在父母无法理解、微微愕然的眼神里,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我自己想要做什么,我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不需要考虑,也统统都没有意义,是不是?”
“理想?你这个傻孩子,你是在自寻烦恼!德拉科,道理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我拿出了自己的诚意!”卢修斯一挥手,强硬地说,“你想知道你的人生,你的命运?那么,我告诉你,听从父母的安排,好好地把马尔福家的这条路稳稳当当地走下去,这就是你的人生,这就是你的命运!”
天知道,卢修斯有多么羡慕自己的儿子!
他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有着这样爱他的父母,这样优渥的环境,这样前途光明的未来!
这孩子一生都不需要担惊受怕、劳心劳力,父母都帮他把路给铺好了!
他凭什么不知足,还要要求更多?卢修斯满心恼怒。
“知足吧!这是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命!”这位马尔福家的家主用如同利刃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拂袖而去。
于是,儿子的心再次被利刃所伤,尽管父亲认为自己才是被利刃所刺痛的那个人。
德拉科看着他怒气冲冲走下楼的背影,一种阻塞胸腔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他心情复杂地、郁结深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纳西莎终于说了话。
“德拉科,你爸爸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他对外光鲜亮丽,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闷。你真不该这样对他说话的。他不是铁打的,他也会伤心的,你知道吗?”
“也许我不该这样对他说话,可他对我也没有客气到哪里去,不是吗?”德拉科冷冷地说,“我也不想让他伤心,但是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必须要确认这件事。”
纳西莎沉吟不语。
她能感觉到儿子在意着丈夫的看法,正如她能感觉到丈夫忧心着儿子的未来。
可是,她不得不注意到一点。当儿子展露锋芒,而非像以前那样温顺的时候,这对父子的交流过程,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某种剑拔弩张的状态里,总是没有一个平和的结果出现。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她忽然想起了儿子从霍格沃茨回到家里的第一天晚上,那只砸向他的茶盏。
似乎就是从那只茶盏开始,德拉科开始越来越多地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而非恭顺低头。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同自己的父亲唱起反调来。
“小龙,你是不是……还在意……你父亲曾经……”
纳西莎迟疑着,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换了一种说法。
“你父亲是有点粗暴,语气有点强硬,我以后会好好劝说他注意这一点的。可你应该清楚一件事,他心里是有你的,也是爱你的,对不对?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吧?他的内心是有温柔存在的。”
透过二楼露台的窗户,德拉科看见,父亲正牵着他那两条心爱的鹿犬,去进行他的庄园散步活动了。
“母亲,我恐怕,父亲的温柔只对您一个人有效。”德拉科望着在步道上大步而去的父亲,苦涩地说,“我明白,他对我不是无情的,他偶尔是会在指头缝里洒下点对我的关怀来,但恐怕——”
“德拉科,我讲过的那个故事还没完。还有一些不那么光鲜亮丽的故事,曾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纳西莎说,“要知道,我跟你父亲的婚后生活,并不只有鲜花和掌声。”
她一边修建着手中的白玫瑰,一边淡淡地说,“我曾经被沙龙里的贵妇们狠狠地鄙视过一段时间,听他们说过不少酸话。有一段时间,我们家过得很艰难。”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德拉科惊讶地说。
“那是黑魔王倒台的时候,你那时候才一岁,恐怕不记得这些事了。那时候,你父亲差点被关到阿兹卡班里去,幸好你祖父通过他过去结交的一些人脉关系网把你父亲捞了出来。”
“哦,我明白了。”德拉科低声说,“祖父当时对此事是怎么看待的?”
“你祖父把你父亲救出来以后,还曾经对他不客气地说,他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孩子,让他回到马尔福庄园好好反省,想想他错得有多离谱……”纳西莎说。
“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和善的祖父。”德拉科说。
“你祖父对你的和善态度是独一份的。就连你父亲年少时候,都没怎么感受到过这态度,他一直对此有点耿耿于怀。”
德拉科耸耸肩。祖父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谁能干预得了他的态度?
纳西莎说:“总而言之,我自打同你父亲结婚以来,从没见过你父亲那么消沉的模样。从黑魔王倒台那时候起,他再也不意气风发,再也不想着如何超过你的祖父,做比你祖父更厉害的人,开创一番伟业。”
卢修斯消沉了足有两年之久。
纳西莎不知道究竟什么对他打击更大,是黑魔王的倾亡覆灭,还是他的父亲对他的彻底否定。
他一直躲在马尔福庄园里,很少出门。
纳西莎曾经安慰过他,告诉他:“只要你安全无虞,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可是,卢修斯手里拿着他的酒杯,望着她,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
“没法从头再来了。我的人生已经脏秽不堪。”他把自己的左臂给她看,惨然一笑,“我曾经最自豪的印记,成了我人生履历中的污点。西茜,我完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人人称道的卢修斯·马尔福了。我现在是个失败的、软弱的、没人看得起的废物……”
每当听到他的消沉之语,纳西莎就会很担心他。
可她除了言语上的苍白安慰,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他、呵护着他、哄劝着他,想要通过妻子的关怀让他恢复元气,却总是收效甚微。
直到有一天,卢修斯恶劣地作弄起自己三岁的儿子来,把那可怜的孩子弄得一身狼狈,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泥巴。
当纳西莎走进二楼的房间,看到这一场景的时候,她终于爆发了。
“卢修斯·马尔福,你这个骗子!说话不算话的东西!你是怎么对我保证的?你说,做了你的妻子,没人敢再对我说三道四,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我!”纳西莎愤怒地嚷道,“现在,随便谁都能对我冷嘲热讽!”
卢修斯抬起头,阴郁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再看看你那一脸无辜的儿子,这个永远都会相信你的孩子!你就这么随便作弄他?他任由你伤害,还是相信你,还要傻乎乎地对你笑!你说,他傻成这个样子,等他长大了,走出马尔福庄园的时候,是不是要被人骗得开裆裤都不剩了?”她火冒三丈地说。
卢修斯手里的花盆落在地毯上,失魂落魄地瞧着自己的妻子,脸上似哭非笑。
“卢修斯,你要记得,这个家里并不是只有你在饱受着那个标记所带来的后续伤害!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都在经历着不同程度的伤害!我们都不能像你一样,躲在马尔福庄园一辈子!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沙龙上的冷嘲热讽,可你的儿子呢?你是可以逃避在这里,他呢,他怎么逃避?有一天他是要去上学的!你想让他被同学们耻笑吗?”
卢修斯呆滞的目光终于开始回神。
他终于开了口。
“当然不行。”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又很执拗,“我的妻子,不可以过成那样;我的儿子,更不可以过成那样。”
“德拉科,故事听到这里,你应该能明白了吧?某种程度上,你爸爸可是为了你才勉励自己,出门交际钻营,把一个沾上“食死徒”标签的人人喊打的家族,重新发展成现在这个备受魔法部青睐的家族的。”纳西莎说,“你是他重新站起来的动力。你可以怀疑他不爱别人,但是你不能怀疑他不爱你。”
德拉科听完这整个故事,心中震撼。
震撼中,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于是他随便问了个问题,想缓解自己心中的那份莫名其妙的震撼。
“妈妈,我只有一个疑问——父亲那时候究竟是怎么作弄我的?”
纳西莎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轻飘飘地说:“哦,他骗你吃土,说那是巧克力。”
“父亲——”德拉科顿时涨红了脸,声音抬高了八度,“他怎么能干这种事?!”
“是啊,他对此事绝不自豪。他绝不会再做类似的事情了,我绝对会确保这一点。”纳西莎说,“因为我发的那场火,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开玩笑了。他总怕玩笑对你开得太过火,再惹我生气。”
“岂止是过火,简直是种侮辱!”德拉科恼怒地说,攥紧了拳头,气得双手发抖,“我听起来都觉得生气!”
他就知道!德拉科愤愤地想,他从小就觉得泥土的颜色很好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此刻,就在德拉科·马尔福对自己的父亲抛却心中震撼、重新满怀怨念的时候,在步道上散心的卢修斯·马尔福,同样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了这个故事。
他回忆的角度,可能与自己妻子的角度有所不同。
那时候,颓丧已久的男人面对愤怒的妻子,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又很执拗,“我的妻子,不可以过成那样;我的儿子,更不可以过成那样。”
“很好!你能这样想,证明你还不是无可救药,你眼里还是有我们的!你不是想要比你父亲更厉害吗?那就做个比你父亲更好的丈夫,做个比你父亲更好的父亲!”纳西莎恼怒地说,“现在,你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别在地上趴着了!”
卢修斯麻木的心被纳西莎的话语刺出了痛意。
他重新感受到了情绪,不再是心如死灰。
他记得,西茜用力拉起了如同一滩烂泥的胡子拉碴的他,死命地拽着他走到二楼露台的窗户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毫不留情地让刺目的阳光如洪流般冲进了阴暗的房间,照得他的眼睛生疼。
“看看这片你所拥有、所热爱、马尔福们所世代生活的土地!你总说‘一切都变了’,可你看看你曾经无比自豪地向我介绍的这马尔福庄园的一草一木,它们有什么变化?它们美好如初!马尔福庄园经历了多少风雨动乱,依然欣欣向荣,从没有倒下过,你作为这座庄园的主人,怎么可以轻易倒下?”
这些话语如此刺耳,让他把封闭已久的听觉找了回来。
于是他能够听到她的怒斥,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充耳不闻。
“卢修斯·马尔福,你必须站起来,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这座庄园、为了你的姓氏、为了你的儿子去打拼!听到没有!不许再软弱下去了!不要做一滩烂泥,给我重新做回那个骄傲的、强硬的、高贵的卢修斯·马尔福!”
卢修斯惊惶地看着那个结婚以来一直对他柔声细语的妻子——似乎重新认识了她——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火。
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湛蓝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疯狂的光,这光芒令人心惊,令人心悸,令人心跳。
他不敢小看西茜眼中的光芒。
这光芒令他重新审视起他本以为柔弱的妻子,令他发觉了她脸上的那种他所从未预料到的坚韧不拔的表情。
然后,这坚韧不拔的庄园女主人强势地把他押到窗户外的二楼露台上,要求他眺望庄园的一切。
怀着浓浓的倦郁和漫漫的哀愁,卢修斯不抱希望地放眼望去。
他眨动着被阳光刺得几乎流泪的眼睛,终于惊异地看清了那一切。
马尔福庄园依然欣欣向荣——正如西茜所说的那样。
即便他这个家主已经两年都没心思打理过这庄园了,这庄园依然美不胜收。
然后,他诧异地发现,那些庄园里的家养小精灵们用心悦诚服的态度听从着女主人的差遣;那些附近土地的麻瓜佃农们在纳西莎的指派下把田地料理得井井有条;就连马尔福家的产业,那些错综复杂的、盘根错节的产业,也被马尔福夫人打理得蒸蒸日上,并没有因为他两年的疏于管理而被竞争对手们鲸吞蚕食掉。
“这——全是你做的?”卢修斯吃惊地问。
“当然。”纳西莎傲气地说,“你以为我就只会买珠宝吗?”
“你父亲曾经教过你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吗?”卢修斯对此感到不可置信。
他从没听说过布莱克家的小女儿擅通经商。
“没有,但我可以学。能有多难?”纳西莎扬起下巴,“我是一样一样从头学的,是不是也学得很像样?”
卢修斯内心震动。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更多的事情。
在他消沉、认输、放弃的两年时间里,他的妻子从未消沉、认输、放弃过。
她甚至高傲地昂着头,去参加所有她认为值得参加的沙龙,无视那些新贵们对于她“食死徒妻子”身份的恶意嘲讽;她甚至去了解、学习、施展那些她曾经不懂的生意手段,在马尔福家与其他家族的商战中苦苦支撑。
“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在做这些事情。”第二天,下巴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卢修斯翻动着那些账本,神色有几分动容,“你做得很像样。”
“我得承认,在那些商业竞争上,我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我有赢的时候,也有输的时候。”纳西莎板着脸说,“马尔福家有一些产业正面临恶意的竞争,有一些市场份额被人抢占了。我只能说,我每次都是用尽办法,从不轻言放弃。”
“从不轻言放弃?”卢修斯看着自己的妻子,发现她今天穿得很素净,并没有戴什么珠宝,却美得惊人。
“当然不会放弃。我从未放弃过马尔福家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针一线。卢修斯,我也从未放弃过你。我认为你总有一天可以重新站起来,从头再来。”她微微一笑,扬起下巴来,“既然我可以从头学起,你为什么不可以从头再来呢?”
在卢修斯震惊的眼神中,纳西莎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我得承认,我坚持到这里,已经很累了。我恐怕我没有三头六臂,我不能既当妈妈又当爸爸,既要当你的妻子,做马尔福庄园的女主人,又要肩负马尔福家家主的重担。”
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地上傻乎乎地玩泥巴的儿子,脸色显得很严肃。
“咱们的儿子正在一天天地长大,他需要非常多的关爱和学前教育,不能再这样被我撇在家里自生自灭了;至于家族的产业,我承认,我支撑到现在,已经开始有点力不从心了,此前我也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卢修斯的脸色显得有点愧疚,又有点羞惭。“喔,西茜——”
“卢修斯,你先听我说完。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也不是示弱流泪的时候。现在,有一些家族正虎视眈眈,意图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冲上来咬咱们一口。” 纳西莎郑重地说,“卢修斯,你对于家族产业的理解比我深厚,以前也曾经把它们打理得那样好。无论如何,我想,你要把这件事重新抓起来。”
注视着她那双坚定的蓝眼睛,听着她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卢修斯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等西茜说完,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没错,让我来吧——”卢修斯低下头,重新翻动着账本,磨着后槽牙说,“西茜,你可以歇会儿了,让我来整治他们吧。”
于是,黑魔王倒台后,过了整整两年,在纳西莎·马尔福的帮助下,卢修斯·马尔福重新变得像个人。
是他的西茜把他从那种消沉状态中拖出来的,是他的西茜赋予了他新的人生意义。
卢修斯·马尔福将永远记得这一点。
此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