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鲁,无礼!太过分了!不问怎么买东西,简直岂有此理!”齐恕一边站稳一边骂,向扶她的人拱拱手,“多谢兄台出手。”
那青年鸠形鹄面,瘦骨嶙峋,一副意兴缺缺的样子,随意地笑了笑:“小兄弟光看不买,人家当然不乐意。”
齐国男女服饰形制相同,仅颜色上稍有区分,但颜色也不能完全定论男女,多半是从面容和发型头饰上区分,留胡子的多为男子,描眉抹红的是女人,总角垂髫的是小孩,簪金饰玉的是女子,戴头冠的是男人,鬓发如云灵巧多变的是女子,发髻单一的是男人。而她这样面白无须雌雄莫辨的小子,看她头上梳着单一通用发型,头戴金冠,便以为是个小郎也正常。
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评价:“齐国,一潭死水。”
齐恕笑问:“兄台可是入齐的士子?”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笑而不答,转身就走。
齐恕紧追上去,他也没赶人,相谈几句就缠着人进入了一个食肆。
食肆有其他客人,可也不算热闹,二人同坐一桌,要了一顿齐国特色美食泠水鱼,又让小二上了好酒。
齐恕朝对面的人举杯:“我敬兄台一尊。”
酒下肚中,齐恕咂摸了两口,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感觉和她平时喝的酒不一样。
三尊酒下肚,齐恕问对方:“兄台如何称呼?”
对方回答:“在下许颐,蔡国人。”
“原来是许士子!”
“你知道我?”
“城中都传遍了,入齐士子中,有蔡人许颐,还有一个叫匡敦的士子,历时数月,亲自走遍齐国山水。”
蔡国国小,苟全偏安,国君蔡侯至今没有称王,蔡国有志之士纷纷外出,事于他国,此次来齐士子不足百人,有的当了贵胄的门客,有的在招贤馆录名领公牌后到各郡也只是查看文书,亲自踏访者,唯许颐和那个叫匡敦的,不意这么巧,就让她遇到了许颐。
如此不期而遇,齐恕心中十分高兴。
“小弟是齐国贵族?”对方问。
齐恕笑道:“小弟姜恕。”
“张殊。”许颐笑笑,“缙国曲阳人。”
缙国方音里,姜恕与张殊同音,方才她是用缙国话报的名号,此时笑而不答,并没有纠正他,默认他将她错认为缙国人。
“也是应齐国求贤令而来?”
齐恕仍旧默认。
“我见张殊小弟穿得富贵,在缙国也应是贵胄之家,为何要来齐国?”
“颐兄又为何不去缙国而来齐国?”
“实不相瞒,我也去过缙国。”
“我与颐兄一样。”
“日薄西山之国,继无明主,不事也罢。”许颐苦笑摇头,眼中难掩落寞,“本以为来齐国能有希望一展胸怀,可惜……”
许颐借酒浇愁,兀自饮了半坛酒,失意落寞之情,难以抒发。
趁着酒劲,痛诉道:“齐国,白白占据地利之便,却闭关自守,自找死路。”
齐恕忙问:“颐兄这是何意?齐王亲下求贤令,痛陈齐国之弊,渴求贤才治国,若有大才者,愿以国礼待之,我看写得挺陈恳动人的,这便是寻求新鲜人才,何以是闭关自守死水一潭?”
“齐王的求贤令写得诚恳,可眼下看来,也是空言。”对方哂然一笑,“贵胄横强,循旧例而不开新面,求贤令写得再好又如何?”
自他入齐,遍踏齐国各郡,历访山川深入民间,纠查齐国骨髓弊病,心中已有治国良策,然而迟迟未得见君面王,感到心灰。
听闻他入齐之后遍踏齐国,深入走访,齐恕心中不由对眼前这位白衣士子生出敬意,“如此,莫非颐兄已有治国良策?”
“纵有良策不得进呈王前,有又何谈?”
“倒不知颐兄所学者为何?”
“初学兼爱非攻,后习法家。”
齐恕又是一惊,早前她便知道,此时代并非她认知中的纷争战国,但却于其类似,列国纷争,百家争鸣,不知道是造物者的刻意谋划,还是社会运行的自然演变,各种思想流派荟萃争鸣,各创学说,各领风骚的显著几派,中心思想竟然与她认知中的诡异雷同。
许颐所学兼爱非攻,乃是此时代的墨家,据公孙斗给她授课时所说,大体竟也与她认知中相似,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所谓兼爱非攻,就是反对战争,爱利百姓,“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孤寡老人老有所养,孤苦幼童幼有所依”、“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等。
墨学与儒学并举,皆为当世显学,非儒即墨。墨家所爱者众,无私的爱所有人而不分亲疏,与儒家的亲其亲主张相对立。
在思想潮流相互冲击的时代,各家都在试图给这个时代烫一个更新的烙印,然而冲击就意味着利益的争夺和分配,于是各家学说各有其庞大的受众团体,相互争持不下,于是这时候,儒家就出头了,既然大家都争持不下,那就维持各阶级团体现有的利益,恢复古圣先贤的礼乐制度,在此基础上互信互爱各让一步。
据说百年前的儒学还是合乎情理的学说,讲究的礼义仁智信都是美好的品德,希望统治者施行仁政,并没有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些思想,更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直到儒学先贤与直接接触其思想的初代弟子相继去世,二代弟子分出多个派系,或推崇恢复先师言行和思想,保持其本真,或进行加工改造,推陈出新更符合时代需求,试图将儒学进一步推广,而部分派系(据说有艹重氏、子朱氏)为了迎合统治阶级的喜好,将原本的儒学进行加工,部分内容已与最初的儒学相差甚远甚至背道而驰。
但艹重氏和子朱氏的儒学却受到统治阶级的喜爱,比如缙国采用的主流学说就是艹重氏之儒,是以在缙国,老缙王权威不可撼动。
而诸侯争霸下,衰微的梁室天子采用的就是子朱氏之儒。
梁室王族认为正是诸侯列国破坏了先贤创下的礼乐等级制度,礼崩乐坏,导致煌煌天子沦落到此境地,所采用的子朱氏之儒比艹重氏之儒更为苛求压迫人,又由于衰微,无法号令诸侯,于是便将威压都实施在弱势女子身上,比如对女子的行动做出极其严苛的规范。
齐王臼儿与妹妹杵子事发之后,杵子被嫁往郑国,先王给彼时还是太子的齐王臼儿订下了过一桩婚姻,就是梁室贵女,齐王臼儿曾说,梁室贵女走路,前脚跟与后脚尖相抵,如同偶人。
她清楚的明白此时代并非她认知中的那个时代,可是相似处又如此令人心惊,而现在,眼前这个意兴阑珊的士子带着他的法学来到齐国,他会是齐国的商君吗?
那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