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旋即眉头微皱,戒备地看向倾奇者,“你认识我?”
此话一出,风间华立刻察觉到,船上有不少人紧张起来。
“不认识。”倾奇者古怪地看着他,“不过,你的父辈还有祖辈,应该都认识我。”
“你在看什么?”风间华探头过去,枫原手中拿着的是一枚灰暗的神之眼。
“没什么。”枫原收起神之眼,循声瞥向那只会说话的白鸟。他是什么大妖怪吗?他再次看向倾奇者,“敢问二位阁下姓名?”
“一介浪人和他的朋友,不值一提。”倾奇者说,“我们听闻稻妻出了事,想着回去看看。”
无论心里怎么想,听到这句话,枫原至少表情放松下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回去为妙。”
“此话怎讲?”
“如今的稻妻,武士们举刀相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若有力量,我希望你不会成为执刀之人;若非如此,我希望你不必遭受战乱之苦。”
倾奇者按住他的发顶,像长辈对晚辈那样轻抚两下,“如果我本就是稻妻的执刀人呢?”
枫原略怔,目光微动,仔细打量面前的人。
年轻俊丽的外表上带着历尽千帆的平静,深蓝近紫的眸发让人浮想联翩。他的装束有几分修验者的样子,漆黑布料上细碎的光点却显出几分名贵;衣角和斗笠垂绢上绣着显眼的金色梅花纹,一眼粗略看去,还能看到纹饰中有桔梗与枝条的图样。
他想起了天守阁中的那一位。他与那位执掌雷电的神明有着相似的气质,却宽和不少。
“传闻中稻妻有一位执刀人,”他说,“他隐于市井,融于人海,经年流浪。想必有其不为外人所道的感悟。”
“我无意干预他人,此行不过是行我应尽之责。”倾奇者说着,又瞥了一眼那缕红发,“枫原家与我也算有几分交情,念在旧情,可否向我说明你为何离开稻妻?”
时运无常,枫原家近年来愈显颓势,当家业要传到少年——枫原万叶的手里时,已然不剩下什么了。一老一小两个枫原都很豁达,二人合计,索性留下少许财产,遣散家仆,干脆脱离了这名门望族的束缚。老枫原病重难愈,在他去世后,万叶开始了自己的浪人生涯。
枫原家有这种浪迹天涯的例子。依照先祖曾经的话,漫无目的、随走随停的流浪,也是一种积极的选择,而非迫不得已、狼狈不堪的苦难。
游历山野让人身心舒畅,一路上的见闻亦是新奇有趣。
然而好景不长,雷电将军颁布了眼狩令。
“我有一位友人非常敬仰将军大人,眼狩令颁布之后,他十分不理解。为了面见将军,他发起了御前决斗,这枚神之眼的空壳就是他留给我的。”枫原万叶拿着那枚灰暗的神之眼,眼中思绪万千,“我因破坏决斗仪式而被幕府通缉,后来辗转加入珊瑚宫的反抗军,流离转徙,最终被船队收留。”
神之眼源自一个人的意志,灰暗的神之眼则证明意志的丧失。两人无需多问,知道友人恐怕凶多吉少。
风间华看着少年抓紧了手里的神之眼,“他为自己的道义而行,也不算是一种坏的结局。”
“这是当然,壮烈成仁的觉悟不是错误。但我们为何不得不与人相争呢。”
这不是问句,枫原万叶不需要他们给出答案。
风间华不知道倾奇者对此有何感慨,他陷入了和水手少年一样的迷茫。以死证道固然值得肯定;但为什么,想要做到一件事,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此惨烈?
付出的多得可怕,得到的却很少很少。哪怕牺牲者义无反顾——这不应该。
有万叶的帮助,倾奇者对反抗军的调查容易了许多。船队将他们匆匆放在海祇岛,善于伪装的少年和士兵们打成一片,悄然排查军队整体的品行、战争起因、目前面临的困境,以及——八重神子是否打着某些主意。
远在鸣神岛的宫司大人喜欢说自己柔弱无力,事实上,这位鸣神眷属对稻妻的掌控,或许比鸣神本尊更强。
倾奇者忙于调查,风间华也没闲着。除了提供各类辅助外,他还隔着遥远的距离关注着旅行者的动向;在时断时续的信号中,了解荧在旅程中经历了什么。
他记忆的混乱,源自他对提瓦特的多重可能性完全失去了时序认知。荧是观测者们的“眼睛”,通过观测者的发言,他能整理出哪些记忆正确,进而排除掉一部分错误的未来。
倾奇者在教令院的那段时间里,是用同种逻辑帮助他梳理记忆的。
“愚人众女士与岩神联手设计,让公子放出奥赛尔……天权星主导解决漩涡魔神危机……”
所以岩之神自囚、岩神带璃月避世的故事是错的,岩神与雷神拔刀相向也可能是错的。
“雪山中的炼金术师——白垩之子……山中沉眠着与风之龙争斗的恶龙杜林、坎瑞亚远征军……被天钉毁灭的覆雪之国……天钉与地脉破碎相伴出现……”
所以须弥应该没有第二个杜林。恶龙在蒙德降临,风之神为此沉睡了五百年,风龙因毒血煎熬了漫长的时光。
冒险家罗尔德的日志、学者索拉雅关于归离集的研究……旅行者和胡桃在生死边界的探索、钟离叙述中的魔神战争与若陀龙王……
了解得越多,风间华越肯定:世界因为他的出现,产生了极细微的变化。
在风间华所知的过去与未来中,没有任何一个,能与他当下所处的世界完全相符。哪怕再怎么细微,至少是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一点……或许。
风间华为此隐忧。
距离重返稻妻,一晃已经过去三个月。除了刚回来不久时遇见新年,双方曾短暂停战,两边打得越来越狠。
这实在没有什么“更好一点”的样子,不如说,战况比风间华所知的大多数情况都更惨烈。
倾奇者不知道风间华的心理负担。看他心绪复杂,再考虑到调查告一段落,上个月起,倾奇者带着风间华脱离了反叛军,转而核查各个岛屿的现状。
又是一日走访结束,风间华在地图上标记下几个新的点位。落笔之后,他看着满眼的鲜红记号泛起头疼。
“海祇岛和八酝岛都明显有愚人众活动的痕迹。八酝岛以浪人武士为主,但愚人众也不少。”倾奇者按着风间华的胳膊,从他身侧对着地图比划,“这不是重点——看这几个点位的动向。”
他手指在蛇骨矿洞附近的浅滩划过,“你看,他们前两日的活动范围与这两日相比有所变动。扎营地点也故意换到了明坡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风间华虚心请教。
“会变得更引人注目。”倾奇者偏头瞥了他一眼,“你可能被发现了。”
风间华不信,“我是散作晶尘之后才靠近的。”
“那还有两种更差的可能。愚人众有装置能监测你的存在,或者,有人能完全猜到你的动向。”
“多托雷?”
倾奇者却不再言语,转而论起其他,“现在确定愚人众解除封印,激化了幕府军与反抗军的矛盾。八酝岛的封印有特定程序,之后问问珊瑚宫。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需要调查——你还在监视旅行者吗?”
风间华点点头,“她在寻找突破雷暴的方法,如果快的话,就在这两天了。”
风间华内心有些焦躁不安,他相信倾奇者也深有同感——
“明天走吧。两军难得能决定暂时休战,明天去踏鞴砂看看。”
那片地方对他们来说是特殊的。
在漫长的生命中,居住在踏鞴砂的短短两年,如秋霜一般转瞬即逝;但那是二人第一次成为众“人”之一。那段时光何其美好,任凭日后尘劳困顿、厄难摧折,也无法暗淡其颜色。
重回踏鞴砂,风间华顾不上悠闲地追忆往昔。
受到战火与愚人众的干预,踏鞴砂安稳的小城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藏着什么可怕的危机?
他和倾奇者分头行动。少年搜寻对象,与当地民众交谈获取情报;风间华将自己散作晶尘,随着风跑遍整座岛屿——今天的主要工作是绘制空地图,方便日后在地图上标注势力动向和关键设施。
晶尘随海风飘荡,未刻意控制去向的风间华很快被吹到了一起。少年从空气中“长”了出来,跳到地上;晶砂在他的掌心熔铸成精致的模型。
时间还早,接下来还可以再跑几遍,完善一下细节。
托着小小的模型,风间华满意地点点头。他刚才看见了——踏鞴砂虽然也弥漫着紧张的氛围,但大体上还好,反抗军和眼狩令的重点都不在这,愚人众的活动痕迹也不算多。
“玩什么呢?”
有人拍了拍风间华的肩膀。
“我才没——”风间华一扭头,在惊吓中打了个颤。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对方。
青年握住他的手指,“好久不见,就这个反应?”如机械一般,他略显僵硬地侧了侧头,“不惊喜吗?”
风间华沉默着,默默把自己的身高拔高了一截,用力抽回手,“还是惊吓更贴切一点。”
黑甲青年披着一身及地的白发,空洞的眼眸仿若失去灵魂。
确实是失去灵魂了——风间华对此心知肚明——这具尸体里,缺的那绝大部分灵魂都在自己身上呢。
青年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风间华心情倍感复杂,“聊聊?”
风间华目光在他身上的改造痕迹和胸口的神之眼扫过,“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