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去瞧陈谕修,见其认真望着自己,又悄悄点了两下头,隐约间表示认可。
萧憬一阵雀跃,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了。
可君臣二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并没有持续太久。
王义敬还是跪地不起,摇了摇头,眼底逐渐升腾起奸诈诡色,虽口气正直,却在咬字间缓缓相逼,“臣以为此乃不祥之兆,先帝在天之灵,魂魄不安,陛下应当御驾亲前,举办祭祀,破土重葬先帝灵柩!”
声音愈说愈大,话音到了末尾处几近震耳,余音绕梁,令金銮殿内所有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萧憬陡然睁圆了眼睛,浑身发颤。他的手臂肉眼可见地颤抖,一股剧烈的火气从肺腑内冲天而上,几乎从七窍喷涌而出。
他果然一下子失控,两眼猩红,甚至两颊颤动,含恨龇牙,拧眉沉声而问:“王阁老,这意思是怪朕不孝,惹得先帝魂魄不宁吗?!”
说到最后,拳头猛地捶在龙椅扶手上,咣当一声巨响。
陈谕修瞳孔倏然放大,几不可见地白了脸,惶然抬眸,眼睁睁看着发怒的萧憬正剧烈起伏着胸膛。
坏了。
这当真实打实戳到了萧憬的痛处,绝不是一个眼神可以令其平息的。
王义敬还在下头拱火,将胁迫陛下亲临皇陵,祭祀祭天,令先帝魂魄安宁入土的谏言,说得诚恳热忱,说得嗓音抽噎,说得难以回绝。
先帝不喜萧憬,一直钟爱当年的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蜀王萧忻的母妃杜贵妃,执意立其为太子,承继帝位。
可惜陈谕修在背后扭转乾坤,先帝直到咽气合眼也没能如愿,不正是令其魂魄不安,不得安葬吗?
可事已至此,又怎么圆满呢?
难不成当真废了萧憬,把皇位让给蜀王,才算是安抚先帝吗?
王义敬一边添油加醋地诉说,殿内的御史们听后见风使舵,在孙贯的领头下全匍匐在地,集体请命,劝谏萧憬亲自前去祭祀。
进谏高呼之声响彻大殿,震耳欲聋。
萧憬彻底暴怒,“反了,反了!”
他到底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年轻气盛,受不了激,才遭到群臣的公然指责和集体抗议,便觉得全天下都来违拗他了。
坏就坏在这里。
萧憬从高台上下来,全身发着颤,还顶着怒意质问王义敬:“王阁老这是令都察院来逼朕?先帝所作所为,你当年也看在眼里,朕怎么就让先帝魂魄不安了?!”
他骂得投入,更引得御史不满,你一言我一语,将大殿之上搅成一团浑水。
萧憬神经还戒备着,忽然就有人上来扯他的胳膊。他猛地一甩,转身看去。
陈谕修眼底心疼极了,蹙眉摇头。
萧憬才堪堪有些清醒,便被陈谕修拽到一旁,踉踉跄跄,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也顾不上与陈谕修怄气了,眼泪一下冲了出来。
他撇着嘴,委屈道:“朕怎么就让先帝魂魄不安了?”
陈谕修一颗心好似让一只手攥住,紧紧不撒手。他没忍住,在纷乱的喧哗声中抬手拭去萧憬腮边的两行泪,虽是让步,却又不忍嗔怪斥责,“这话难过什么?别哭。”
萧憬吸了两下鼻子,强忍眼泪,若不是乌泱泱满屋人,兴许便扑进了陈谕修怀里。
陈谕修没将萧憬不认他的话当真。即便萧憬不认他,他也不会背叛萧憬。
“站着别动。”
他往大殿中央挪了几分,抬头一瞧天色,在众人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刹那,挥手让锦衣校尉倾巢而出。
“起哄的,一个不落全部捉拿!”他的嗓音中已然掺杂怒火。
听了这话,锦衣校尉飞身涌入大殿,在人群中搜刮着声音来源,不多时朝堂就静了下来,只有几个顽固的老臣还在执拗地嚷嚷。
王义敬仰视着陈谕修冷硬无情的面孔,“陈偃卿,你想要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吗?你想让陛下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吗?”
陈谕修赫然沉声吼道:“荒唐!”
他长眸微微眯起,眼角衔了一缕睥睨苍生的高傲决然,眼珠由近及远将一个个面孔收进眸底,在这声声质问中,毅然决然道:“所有劝谏陛下的主意,全说来给我听。劳累陛下亲去祭祀,实是居心叵测,意图不轨。倘若挨得住廷杖,不妨来试试。”
这是要把朝野上下的怨恨全揽到自己肩上。
萧憬摇着头,心道不行。
陈谕修最怕在史书上遭人诟病,他日夜操劳不已,怎能于万世留骂名呢?
他才要凑上去阻拦。
“谁说陛下不仁不义?”
骤然一道清朗的高呼从殿外传来,连招呼也没打,便径直匆匆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坚韧,行至人前。
王义敬回首一瞧,脸色一变。
只见此人一身锦袍玉带,简直比巡陵的队伍穿得还要隆重,又身量纤长挺拔,面色冷峻,五官清雅,当真是俊朗有为的少年君子。
他在萧憬震惊的泪眼中撩衣下跪,叩首道:“臣东南总督兼巡抚沈濯叩见陛下,东南惊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物,特进京,进献陛下!”
朝堂之上哄然一阵喧哗。
角逐,已然在王党与帝王一派之间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