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去做什么了不清楚,只是今日乃恩荣宴,圣上在贞明池东畔临江亭大摆游宴庆贺新仕,令三品以上大员陪饮,师妹初入平京,虽是拿了御令但承办妖刑司一事也非是单我们几个就能办完的差事,圣人意思是趁这机会叫师妹露露面,与各位官员打点一二,往后行走总归简单些。”
“依她那弄性尚气的秉性,居然愿意去掺和这等推杯换盏的麻烦事。”李奉春奇道。
“人不在洪都阁,师妹应明白身在他人屋檐下,该低头时便低头的道理吧。”
建青迟疑地看看李奉春高深莫测的眼,“是吧?”
她?
她没把明德侯府拆个干净都算赵循义夹紧尾巴做人了。
“是,你家师妹能屈能伸。”
李奉春躺在枕上长吁短叹,不知想了些什么,忽地扭脸,看着黑暗里建青那张淡然自若的白面书生脸,试探着打听:“建青兄,你知道胥荣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建青语调平平听不出个什么意味,只是凉凉看着李奉春,抬了抬眉梢,“怎么不去问师妹?”
李奉春正过脸躺回去,拖长了语调哀声:“阿姐对我的态度你也不是不清楚,愿意搭理我都算她心情好,指望她给我排忧解惑?呵,下辈子吧。”
“师妹那样好性,不喜欢你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
就知道。
他们洪都阁上上下下足有上百号人,隐匿在巴蜀仙山不问世事,可上百号里正经徒孙却少得出奇,自阁主往下数只传了三代,剩下俱是些山下苦命人和零星散修,缩在洪都阁中偶尔做些杂务,大多数时候还是三两成群揣着狸奴扯闲篇,连带正经弟子也各个长了一张好嘴,说起闲话能两三个时辰不闭嘴。
三代弟子里建青,建白,建缃是阁主亲传的一代,余下便是均辈荣辈各三人,玄门弟子岁数成谜,在山上那八年各个样貌不带更变。
漆泥玉是阁主八年前破格下山亲自带上洪都阁的,此后成了入道年岁最短的小师叔。
洪都阁不成文的道义守则第一条便是帮亲不帮理,漆泥玉年纪最小,最是得宠,李奉春这个捎带着的外人自是万万比不上。
朝建青翻了个白眼,李奉春闭上眼哼哼,“等她什么时候也掉头捅你一刀,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样丧良心的话。”
“捅小道的话先放一放,你骂师妹恶女的事倒是值得与她说道说道。”建青狐狸眼一眯,搭在腰侧的手往李奉春额头弹了一记,“就是这么不敬尊长的?”
“呵。”
躲也不躲地受了,李奉春头昏脑胀地闭上眼:“原以为是次日清早,没想到已是隔日入夜了,她几时回来?”
“不知道。”
“自己去的?”
“大概。”
“……”
怏怏不乐地瞥一眼仍安适躺在一边的建青,李奉春算是歇了向他探问什么的心思。
一帮话痨师兄弟里就这是个例外,面凉心凉跟漆泥玉很能聊到一块去。
再躺就感觉浑身骨头都要酥了,李奉春再次挣扎着坐起身,朦胧视野里是陌生装潢,他一怔,这才看出来眼下竟不在城西府邸。
疑惑地忍痛扭头看建青,“这不是我家。”
“你没问。”
建青懒懒起身,越过他去走到门边,拉开门后门外是系在窗棂与棠树枝干上盘根错节的五彩丝线,每隔约四指便打上一结,每一结各挂一铜铃,此时风吹铃却不响,沉默地在风里震颤。
“锁魂阵?锁谁。”
“你。”
建青坐在门槛边,曲起一腿抵着下巴,淡漠看他,“那邪祟一掌险些将你命拍没,且安稳呆着吧。”
李奉春全无半分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的庆幸,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有人说话,于是便一撩袍角坐在建青另一侧,隔着丝线探头往外看,外头倒是好些人正往这来,除了洪都阁建白建缃,均荣二辈也各来了一人,号均礼、荣菖,另外还有些生人,李奉春看了几眼,没甚兴趣地缩回头来。
“那是静安王举荐来的匠人,正与建白他们商量妖刑司下一步的装潢架设。”
“这些不该工部管么?”
“现下贞明池旁正规划修建问天塔,工部几位通宵达旦地绘图监工,哪有功夫管我们妖刑司。”
“程工,如何了?”
说话的是建缃,她年约二十二三,一身缃妃色亮眼褙子,腰上腹围为樱草色,黄得打眼,大咧咧插了柄弯刀在腰上,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敲在程工身上。
程工抬手擦擦头上热汗,不动声色地避开那开刃的凶器,似在斟酌用语,离得远,他音量又低,李奉春听个囫囵大概,满耳朵都是嗡鸣。
待到近前,均礼先眼尖发现了槛上坐着的两位,随机肃容立在门口揖首见礼,建青招手令他进来。
程工还背对这边与建缃建白说些什么,均礼回身望了望,随后往这边过来,“师叔,奉春,伤可好些了?”
李奉春倚门框点点头,“倒无甚大碍,养几日便好了。”
均礼目测亦二十啷当岁,见李奉春面色青灰哪像好样,眉梢微蹙叮嘱道:“需得多加注意,这次捡了命回来,下次可不见得还能这样大运,你没见小师叔带你回来时满脸苍白的模样,少叫人忧心。”
“……”李奉春气得已说不出话了,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示意他赶紧找建青去有事说事。
建青唇边噙着笑,轻咳一声:“那边谈的如何?”
“建缃师叔已在商讨价钱了,宅邸无需大修,只修缮几间耳房楼阁便是,另需多打几扇架子往后誊录卷簿典籍,小师叔送来的银钱决计是够用的。”
听到这,李奉春睁开眼,“明德候给钱了?”
“昨日便送来了,只是小师叔说无论他送来多少,只取该得的三百两金就是。”
均礼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凑在李奉春耳边低声:“足足抬了四张樟木箱来,里头真金白银堆得满满当当,你说这明德候是不是脑子不好,就这么当街摆出来,不怕人告他贪污么?”
“二十三年帝宠,再加上经商所得,挣这么多也算正常。”建青搭话,“余下的可送回去了?”
“嗯,我与荣菖趁夜便送回他家院里了。”
“原以为阿姐那样仗势欺人损毁他家财物,赵循义合该一气之下毁约才对。”
建青淡笑道:“你莫要看我,师妹如何做到的我也不知道。”
“谁问你了?”李奉春凉凉一笑,抬手一拨眼前哑铃,“什么时候能走?在这好闷,我要去贞明池逛逛。”
这时旁侧小门打开,漆泥玉领着两位青衣文士从外头进来,她身上那件银蓝锦裘不知去了哪儿,此时身上换了件朱红朝服,上着朱衣下系朱裳,腰上悬着把只作装饰的玉剑。琉璃灯华光荧煌,终于为青白的一张俏脸添上红润光泽,把她衬得面白如玉,唇色嫣然,眼波流转间沁出些许醉意,不知饮了多少佳酿,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模样。
乌发未束,一头青丝里斜插着一枝频婆果枝,光秃秃的一根,也不知何处撅的。
李奉春仰脸望着她,看她步步走近。
恰是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注)。
直到路过了李奉春眼前,漆泥玉含笑垂眼瞧他,懒散留下一句:“没死,甚好。”
言罢捂唇打了个哈欠,宽袍大袖里滚出串无名白骨做的手串,缀彩色晶石,夜色下流光溢彩,漆泥玉一愣,像是才想起这物件,径自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精准掷进李奉春怀中。
“狐狸尾巴串的串儿,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