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仟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索性自己坦白为好。”
“师父打算回门派,我自是愿意追随你的。但思来想去,还是得把所有事情都说明,最终由师父决定我的去留。”
苏仟眠的父亲名为苏长书。二十年前那场人魔两界的动荡,同样惊动到各个妖族。世间的权利纷争从未停过,群妖表面臣服于龙族,背地的不满却借由这场纷争从暗中冒头。苏长书平定群妖的动乱,成为上一任万龙谷的谷主。
“我爹他,对我很严厉。”苏仟眠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于皖虽是极力避免同他有所接触,还是伸手扶住苏仟眠的肩,安抚道:“实在难受,就先别说了。”
苏仟眠摇头,他今日才知晓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坦然。于皖的手依旧留在肩上,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苏仟眠继续开口。
苏仟眠的母亲早逝,他没见过她一面,连画像都没有,只听人说是位极漂亮极风流的人。他的性格不像母亲,但一双杏眼同她如出一辙。
苏仟眠对亲情的记忆只来源于父亲苏长书。自他记事以来,便跟在苏长书身后学剑,稍有不慎便是一顿责骂。他成日提心吊胆,兢兢业业,仅为获得苏长书的一句认可。
“他只打过我一次。”苏仟眠笑了一声,声音却依旧是颤抖的,“他下手没个轻重,打得我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一动也不能动。那会我感觉奇怪,他明明那么讨厌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请来最好的医师救我,明明不会照顾人,为什么还要日夜守在我身边,喂我吃药。”
“从那之后他再没打过我,他也觉得打我是浪费时间,我一躺那么久,要耽误学多少剑。他只骂我,骂我没出息,骂我废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苏仟眠十二岁那年,苏长书离世。临终前,他将青穹剑传给苏仟眠,却对那一句“你是不是一直都对我不满意?”避而不答。
苏仟眠的父亲,大抵是至死都对他不满意。
万龙谷和群妖一齐换了统治者。苏仟眠作为前谷主的儿子,对所谓的权利争夺不感兴趣,哪怕从没想过争夺谷主的位子,却依旧被人视为眼中钉。
“我爹死后,谷主换成白缃,她是我爹的青梅竹马,群妖动乱时,陪我爹征战四方。”
“若不是我娘,她本该和我爹成亲的,所以她一直都不喜欢我,我知道。不过她也没有伤害过我,无非是当我不存在。”
万龙谷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甚至为了群妖之首的荣誉,争斗的险恶更甚。苏仟眠失去唯一的庇护,过着刀剑舐血的日子。
曾有一次,他照例击退那些妄图夺取性命之人,自己也累得瘫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口还在止不住地流血,青穹剑化为玉石落在颈间,青龙盘旋在一起,抬头望向天边清冷的月,竟对父亲那过分的严苛有了些理解。
平定群妖时,苏长书受下重伤。他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想在死前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苏仟眠,把所有的东西都传授给苏仟眠,才会对苏仟眠严格。他要苏仟眠精通剑法,他要苏仟眠在他死后,能靠着自己活下去。
“直到两年前,有个前辈告诉我,要么离开万龙谷,要么就坐上谷主的位子,否则那些人的心思永远不会停。”苏仟眠道,“后来我便去找白缃,做下约定,若我能战胜她,今后谷主的位子由我来坐,若我输了,便离开万龙谷,此生不再回去。”
结果显而易见,苏仟眠的剑法完全是苏长书所授,白缃对此太过熟悉,加之她身经百战,苏仟眠半点没有赢她的机遇。作为落败者,苏仟眠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离开万龙谷后,他在人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段时日,直至某天在街头被一个疯子纠缠不放时,遇见刚出山的于皖。
“现在我真的毫无隐瞒了。”苏仟眠长舒口气,像是卸下一个很重很重的包袱,眼底闪烁着轻松,仿佛他方才讲述的种种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故事,而非亲身经历。
“我的……去留,就交由师父决定了。”苏仟眠犹豫着,向于皖开口。他知道于皖需要时间接受他的身份和身世,更要时间思量,做出选择。
从苏仟眠离去的背影中,于皖分明看到了他过往经历的一幕幕:幼年的苏仟眠跟在父亲身后一招一式学习剑法,得到的却只有否定;少年的苏仟眠举起剑,斩退一个个偷袭索命之人,在无人的夜里,独自舔砥满身的伤口;十七岁的苏仟眠立下夸张的誓言,眼里是意气风发,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败,流浪天涯。
“仟眠。”于皖急急喊住他,“如果离开,你今后去哪?”
苏仟眠的脚步停下了。他低下头,看见靴尖踩到的落叶。枯黄的叶在他的用力下裂开,只留下中央最粗的一根叶脉。苏仟眠盯着这片被糟蹋得不成样的叶子,落叶尚有去处,他也故作轻松地说道:“世间这么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于皖问道:“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苏仟眠本以为要等段时日才能得到答复。他知道自己龙妖的身份,跟着于皖回门派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要添麻烦。苏仟眠也想好了,如果于皖不好留下他,又不忍说明,他可以自己偷偷离开,不让于皖犯难。
即便他有满腔的不舍和不情愿,即便他知道一旦离开,自己心中的感情就再也不可能得以见天日,成为一生中永远的遗憾。
不过那样也挺好,苏仟眠自我安慰道。或许于皖还没发现,只把他的举动当成情潮期的不可靠。若要他继续留在于皖身边,他真是不知道还能隐瞒多久,忍耐多久。
可于皖想都没想,就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苏仟眠仰起头,眼角的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滑下。他想起初见那天,人群之间,他一眼就注意到于皖,也只这一眼便动了心,从此眼里再装不下其他人。那人主动用玉佩为他解围,知晓他身无分文却不道破,还请客吃面;那人见他哭,会慌神,会不知所措地给予安慰。
而如今,那人还愿意带他回门派,仿佛只要有他在,漂泊多年的青龙总会有栖身之地。
苏仟眠抬手捂住眼,肩膀因哭泣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哭什么?”于皖走到他对面,“回个门派而已,搞得像生离死别。”
苏仟眠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用手指擦去泪,问道:“师父,你真的不介意我的过往吗?”
于皖神色微滞,却还是缓声说道:“无论过去如何,你现在是我徒弟。哪有当师父的自己回门派,留徒弟在外流浪的道理?但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自作主张地带你回去。我得尊重你的选择。”
听到他话中抛不开的师徒,苏仟眠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但他心中一直不断地劝慰自己,没关系,以后留在于皖身边,还会有很多机会。
“我说过,师父去哪我便去哪。”苏仟眠眨了眨眼睛。他眼圈还是红的,一双墨瞳被泪水洗过倒更显清明,“从今往后,一直都是。”
他的模样十分真挚,而于皖思虑到他此番痴心下暗藏的感情,最终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立在苏仟眠对面,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