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睡不着。”桂冉有些惊喜,悄悄看桂然一眼,竟是不待她阻拦,快步跑到于皖身边坐下,伸出手指戳他几下,仰头问道,“要不咱俩聊聊天?”
于皖却是朝对面的桂然看去。他心中迫切地想接住桂冉抛来的机遇,却没急着答应,而是道:“恐怕会吵到你姐姐睡觉。”
“我没事。”注意到于皖的目光,桂然出声算是应允。
于皖这才向计谋得逞而一脸坏笑的桂冉问道:“你想聊什么呢?”
他奔波一天,并非不疲惫,只是第一次在地下的洞穴过夜,加之和一对姐妹共处一室,不自在的感受超过疲乏困意,让人无法合眼。
桂冉道:“你一个人,不好好在门派待着,来北域做什么?”
于皖答道:“查点事情。”
“什么事?”桂冉竟直接把头探到于皖眼前,一对狐耳都从头顶冒出来,好奇地抖动,“是不是你们那个什么掌门杀妖炼丹的事?”
“是。”于皖还是不太习惯和她距离过近,一手撑住地,身子微微后仰而去。
桂冉被他躲避的模样逗笑,不过只是轻轻几声。笑完后她坐回原地,正了神色,道:“你是帮先生查的吧。”
“算是吧。”于皖道。
“什么叫算是?”桂冉略显不满地皱起眉,纠正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确实打算帮他。”于皖解释道,“只是这一趟,没告诉他。”
“那你胆子还挺大。”桂冉把头枕在双膝上,歪头看向于皖,“也不怕死在这。”
于皖摇头,道:“我并非携带恶意而来,大不了空手而归,如何罪至于死?”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道理,实则毫无说服力。桂冉叹道:“幸亏你遇到的是我们,若是遇到东源之就惨了。他最厌恶的就是修真界来的修士,见一个杀一个,不问缘由的。”
“东源之是白狐族的族长。”知道于皖不认识,桂冉给他介绍。
桂然一并劝道:“你明日一早便回去罢,趁着还没被发现。”
于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片刻,不免将眉头皱起,并不着急离去,而是道:“那你们今夜收留我,倘若被发现,岂不是也要遭受牵连?”
“连累倒也不至于。”桂冉笑了。于皖见她脸上露出一副无谓的神情,刚刚放下心,又听她道,“我们和白狐一族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于皖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洞内陷入罕见的寂静,最终是桂然的声音将沉默打破,“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他又不算外人。”桂冉眼珠一转,“他是先生的徒弟。”
“那也得多点防备心。”于皖温声提醒一句。
“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一直在骗我们?”桂冉瞪大双目,抬起手,即便没有任何灵力涌现,也毫不留怯。于皖缓声道:“我没有骗你们,也的确是陶玉笛的徒弟。只是修真界鱼龙混杂,来此地之人有好有坏,若是不知其真实身份和目的,自保起见,还是别轻易帮助收留。”
他继续道:“我确实也没想通,你们为何愿意助我。桂然找到我的时候,明明是不知晓我的身份的。”
桂然道:“白日我是有意试探,你也正如口述般没有恶意。可东源之不会管这些,一旦被他感知到有修士踏入狐族领地,就没有能活着出去的。我不想看到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上。”
于皖了然地颔首,道:“天一亮我就会离开,不给你们带来麻烦,只是在此之前……能否多嘴问一句,你们是如何认识师父的?”
桂冉奇道:“他没和你们说过吗?”
岂止是没说过,于皖心道,他甚至瞒下一堆人,还要独自赴死。他道:“师父所做之事并不方便大肆宣扬,近几年又一直在外忙碌,没有听他提过。”
“也是。”桂冉恍然大悟般地应下长长一声,“听说那个派人来夺我妖丹的掌门很厉害来着。”
桂冉所述和于皖的推测大差不差。
半年前,陶玉笛来往北域查探,恰逢易荣轩来此夺取桂冉的妖丹。陶玉笛于暗中帮助桂然,将桂冉救下,保住她的命。
易荣轩未得手,但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害桂冉无法再凝聚灵力,只能堪堪化个形。
陶玉笛为了帮桂冉疗伤,在北域多待了一阵。可惜没逃过狐族族长东源之的视线。姐妹二人也因此被东源之认定和修真界勾结,被赶出白狐一族。
“其实也算不得赶。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也让我明白,修真界并非全都是些唯利是图的人。倒是东源之成天对修士抱有敌意,反而对魔修亲近,我和姐姐都看不惯,索性借机离开。”桂冉回忆道。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说道:“我不是说魔修不好的意思,只是大多魔修实在是嗜杀成性,对他们印象不太好。”
心魔多是欲望的凝结,魔修依靠心魔入道提升修为,不至于被反噬失去理智,却和桂冉说的一样,放任欲望滋养生长,大多是殊途同归,最终走上杀戮的路。
桂冉一副小心翼翼的辩解模样,反让于皖困惑,“不必如此小心,人魔两族是世仇,我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印象。”
“先生曾说过,你母亲是魔……魔族人。”桂然也颇为谨慎。
“她曾经确实是魔修。”于皖听得出她话中停顿的原因,也从没忘记过母亲的身份,“不过后来将心魔和修为一并废除,来到人界。”
他存有私心,一直觉得母亲和修士口中说得那些十恶不赦的魔修是不一样的。他的母亲容貌昳丽,温柔又不失严厉,用世间最美好的词汇赞美都不为过,怎么能和那些下流之辈混为一谈。
可惜大多人都看不到她美好的一面,还要咬住她魔族人的身份死死不放。当年狼妖事变后,他们都不肯放过已故之人,称她是恶鬼天煞,引来狼妖,最终害得于家家破人亡,独留幼子孤苦伶仃,漂泊无依。
他们看不见她以身护子,认为她的身死是应得的下场报应。
可倘若狼妖和她本就毫无干系呢?
自从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生出后,于皖一直追寻的便是找到狼妖的真正来处,为母亲洗去那些浑浊的、莫须有的罪名。
桂冉是想多问的,比如你母亲为何会自废修为来到人界,但到底是旁人私事,不好打听,也没再说话。
洞内再次陷入沉寂。桂然提醒过时辰不早后,便伸手将灵力制成的光球收回,桂冉也趁机离开于皖,返回姐姐的身边。
于皖伸出手,当真是黑得不见五指,如同落进无边的墨海中。他看不见,思绪却愈发清晰,已经开始幻想不久后魂魄同父母相见的场景。
团聚该是欢喜的。可他心里始终有一丝无法忽视容忍的恐惧。
当真见得到吗?
无人出声交谈,于皖在一片寂静中很快也睡着了,只是并不安稳。蛇毒不问他身处何地,也不管他是否刚刚入睡,毫不留情地发作,叫嚣地将人疼醒。晨起服下的解毒药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于皖死死咬住牙,后背紧紧贴靠住洞壁,无力地缩成一团,一手捂住胸口,另一手还是往腰间伸去,颤抖着取出药瓶,忍住苦味又一次服下几粒。
于皖本已不指望丹药能解毒,只是太疼求个心理安慰,却没想到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的疼痛会随着口中清苦一起渐渐消散,真的被缓解。
也不知苏仟眠从哪找来的药,回去得好好谢他,于皖心道。他的确害怕忍不住,被桂然和桂冉看去狼狈模样。
蛇毒的发作被抑制,疼痛也被消解一些,不至于太过难忍。不多时于皖再一次陷入沉睡,却反复做梦,数不清做了多少次,皆是被同样的一个场景充斥填满——幼时的家。
父亲买来的字画玉石,母亲的衣裙银钗,化为两只无形的手,跨越多年岁月,将他拉回童年。
没有遭遇狼妖,他更没有修道生出心魔,只有令人发愁的难背的诗文和如何都弹错音的古琴。于皖知晓这是梦境,他总会醒来,只能尽可能在梦里珍惜那段再也无法追回的无忧岁月。
天上不知何时下了雨,由大转小,一点一滴尽数落在他身上。他明明在屋里,在北域松林下的洞穴里,如何会淋到雨?
甚至雨水落在身上还是滚烫的,带着股腥味,落到他的发间,落到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衣袖里,被风吹去温度,干涸地黏在身上,由温热变成冰冷。
落在身上的雨水仿若有灵,一滴滴朝他的心口流去,汇聚凝结犹如一块巨石,压得于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想逃却无力,只有默默忍受。
于皖在一阵窒息感中猛地睁开眼,入眼全是黑暗,愣神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处的位置。地下的洞穴,哪怕白日都不会有光线传来。
他伸手四处摸过一番,衣物是干燥的,什么液体都没有。
难得地在冬夜里感到又闷又热,深吸气也无法缓解。桂然和桂冉还没醒,于皖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透透气。
刚出洞穴,打算穿过窄道,他的身后传来桂然的声音。
“你去哪?”
“我看看天是不是亮了,顺便透个气。”于皖答道。
桂冉被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歪头靠在桂然肩头,道:“让他去看看也没什么,我们继续睡觉。”
于皖这才走入窄道,指尖汇聚灵力照亮。就在他已经见到不远处光亮落下,心中欢喜时,身侧跑来个白狐狸,更快一步地拦在身前。
桂然化为人形,伸出双臂拦住他,道:“不能出去。”
她脸上尽是慌张。于皖心间叹一声不好,皱眉问道:“难道是……”
“东源之带人找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