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端看为建厂献出的方子及今天亲缘石一事,都在明明白白告诉李丰,他的国师是既这样想,同样是这样做的。
正直良善、为民无私到这种程度的臣子,往前数个上千年,也是凤毛麟角般珍稀的存在。
冬日天黑得早,布耶尔离开时,灰蒙蒙的天空正往下飘落大片雪花,不消片刻便给地面铺上一层雪毯。
白色衣摆翻飞在料峭寒风中,色彩干净地不似人间客的姑娘缓缓行至宫门,霍郸看见那几乎融进雪里的纯白身影,招呼道:“国师大人,这边!”
“霍统领,”布耶尔快步走了过来,没望见自家府里的马车,“关月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顾昀从窗口探出头,“外面冷,阿树姑娘快先上来。”
布耶尔进了马车,发现阿赫玛尔也在,他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盘棋,正和长庚对弈。
“阿树你可算出来了,申请场外援助!”阿赫玛尔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布耶尔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方还被白棋步步紧逼,杀将地七零八落的黑子瞬间闯出条生路。
“不愧是阿树。”阿赫玛尔赞叹一声,顺着布耶尔给的方向反杀回去。
“子熹——”
被二打一群殴了,长庚扭头看向顾昀,露出委屈巴巴的神色。
“看我也没用,”顾昀两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我下棋水平还不如你呢。”
这局棋在布耶尔偏帮后很快结束,长庚也没再开新局,一边收拾起棋盘,一边提起宫宴上的事。
如果不知道十八部真实目的,长庚确实会因避嫌不来宫宴。但在知道三王子是乌尔骨后,长庚几乎可以确定蛮使一定会想尽办法与他见面。
避开了这次也会有下回,索性直接在守卫森严的宫宴上了结此事,以免对方狗急跳墙,搞死士将他带走或刺杀之类,只是他们谁也没料想到半路跳出个王裹,将那些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老实说……我之前也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今天多谢阿树姑娘帮忙。”
布耶尔倚在阿赫玛尔边上,听见他说话也仍旧闭目养神,声音染着些困意:“阿蒙造出来的东西,你要谢便谢他吧。”
感觉到身侧人累了,阿赫玛尔将手臂垫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何需言谢……再者也是你义父关心你,娜布才写信回来,叫我们未雨绸缪。”
布耶尔睁开眼,也跟着笑吟吟点头。
一场宫宴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算计来算计去,连她也不得不亲涉其中。虽然明白这是人类天然存在的一面,但尔虞我诈见太多也是会累的,这时候能看到一份纯粹真挚的情感,便显得弥足珍贵。
长庚冲顾昀甜甜一笑,顾昀倒有点尴尬,迅速转移话题:“阿树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没来得及问——蛮人的三王子御前跪拜时,好像是想往你那边靠?可他不被你压制得挺害怕的吗?”
布耶尔笑意淡下来,轻叹一声,思考着该如何组织语言。
有过相似经验的长庚先一步替她解释道:“害怕是本能,靠近也是本能。”
是那个备受至亲折磨的小少年,存于潜意识里,努力挣扎求生的本能。
自从布耶尔踏出国师府走进人群中,尊贵如皇帝百官,平凡如小吏百姓,不论心里如何想的,从未有人当面对她说一句重话,便可管中窥豹,她这草木之主的亲和力不是只作用在小猫小狗身上。
那面上神色木然的少年,对这股纯净力量的感知比旁人只深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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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纷扬扬下到了三更才停,方钦在栏杆上抓了一把,沉默地等待掌心的雪融化淌走,心里想的是跟积雪同种颜色的白发国师。
从宫宴上回来后,方钦没有政敌辞官的欣喜,而是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就好像有谁编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罩在里面,暗处藏着双手在缓缓收紧绳子。
他思考了很久,将现在的、以前的大事翻来覆去地捋顺,最后从中摘出了一直被他所忽视的布耶尔。
祈明坛叛乱时,她护着皇帝拖到了西南提督及北大营上来救驾。江北流民一事之前,她一封折子送至御前,将建厂确定下来,寒门新贵顺着皇商给的东风都开始跟他们分庭抗礼。这回,她仅仅拿出一颗石头,便搅和了王裹对雁王的针对。
方钦不相信这些事都是巧合,逐利是人的本能——试问一个有特殊能力、有才干的人,真会对权力毫不在乎,皇帝给了就拿,皇帝不给也不去争吗?
要么她背后有更深层的目的,要么……她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人”。
雪化之后的冰冷突然将方钦冻出个寒颤,他把手上残留的雪水甩去,转身回书房,提笔写信安排心腹。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要查查大梁的国师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在这么多大案里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之前吕常的探子传过来错误消息,叫他们以为国师出不了手。杨荣桂瞒报江北疫情,让他陷入被动。国师几个月前就将亲缘石给了京兆尹,奈何他们根本不关注底下小民的案件,朱恒拿着东西过来时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神物。
可想而知,就算王裹不先一步设局,他方钦之后准备得再完美,估计也动不了雁王几分。
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方钦重重将笔一搁。
信息差的亏,他真是吃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