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的最上面还挂着几坪天花板的砖泥。他走到尽头时,距离地面已有七八米的水平高。
这根柱子贴地斜没入土,都能达到两三层楼的高度。可想而知,在信中所说的“意外”发生前,它一定是根支撑起高楼广堂的顶梁柱。
辛须尝抬起头。刚好有风吹来,吹开他额前挡住视线的几丛乱发,让他能够看清眼前一小半在地上、一大半在地下的清侨城。
同时,他的足底往下发出灵力,沿柱一路往下,正好探入柱泥相接处长出的野草,以这根野草为引入点,朝周围的泥中草根一路扩散开去。
灵力入地后,并没有如水滴河海中顺畅无阻地行进。遇到泥中其他的阻碍物,便会辨别形状、分道而行。
他的灵力探测最多只有五十米,很快便结束停下了。
风停了。辛须尝慢慢闭上眼。
半径五十米的土地里,一共葬了五千三百六十四人。
他拿出自己编号为三的本子,手指一时有些抖,翻不准页。过了会儿才定位到想看的那页。
自己怎么忘了?首任清侨王来到这里的日子,就是三月初九。
那天也是清侨城开放宵禁、众民同庆的日子。
他所站着的这根恢弘高大的柱子,那晚旁边,不知围着多少懵然无觉、还在欢天喜地举灯过节的民众?
哦,自己记性真差。刚数过就忘了。
是,五千、三百、六十、四,人。
“你脚力倒是比我们快。”底下传来唤他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马上收灵回身,轻飘飘跳了下去。
“参见海平候。”
“免了。还没到册封典礼,我父王也还在位子上坐着呢,不差这几天叫。”来人神态却是没有半点王侯的自矜贵气,手指间夹着一卷潦草糊起的烟丝,正在不断捻搓。
辛须尝躬身未起:“那,参见第二十五代海平候。”
南落浮停止了揉搓烟卷的动作,一脸一言难尽地看向辛须尝。
旁边的侍从见状,马上递火点烟。
南落浮猛吸一口这自制烟,眯着眼深吸一口,憋了一会儿,再一口气喷出了一大团白烟飘过去,包住辛须尝的脸。
“不愧是宫中被派外巡的采史官。说起话来,让听的人感觉跟踩屎了一样。”
烟雾散去,辛须尝面色如旧,无动于衷:“二十五代海平候召我来清侨城,所为何事?”
南落浮将烟卷调转过来,朝燃着火星的那头一口咬下,再在嘴里砸吧砸吧,边嚼边说:
“二十五代采史官辛须尝,本王知道你是陛下亲派的人,身上有重任。找你来,自然不可能让你跟本王的属下一样,干些挖土救人的粗活。”
辛须尝眼神一动:“还有人活着?”
“自然是有的。若没有,那便是他学艺不精。”南落浮说话意有所指,语气也很不客气,“话不多说。找你来,也是陛下的意思,让我好好配合你的‘使命’。”
辛须尝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南落浮舌尖一卷一顶,吐出一坨湿哒哒的烟丝团,正好吐到一株野草头顶,再一脚连烟带草狠狠踩上去,一并压入雨后泞泥里。
“查出这次清侨城地震的真相以及幕后主使。你,作为采史官,给我一五一十地记录好这次事件的起因结果,按日录下,落笔史册。当然,我二十五代海平候南落浮的名号,也必须在你负责的这段记载中名标青史。”
辛须尝作揖:“下官自当恪尽职守,秉笔直书。史录当代,评在后代,下官除了如实记录人事,也无才做其他事了。”
南落浮大声咳嗽了一下,想咳出喉咙里卡着的一根烟丝。
咳着咳着他又笑了起来,边笑边斜着靠近辛须尝:“不愧是文化人。骂我都要一会儿反应。”
他马上抬手制止辛须尝接下来预备做的弯腰作揖谢罪全套,继续说道:“好在本王是个心胸宽宏的人,从不计较小节。我知道你的灵力招式很特别,能感应并区分土壤里的埋藏物是否有生命。将功折罪,你帮我找个活物。”
辛须尝眉心一跳,抬头从左看到右、中间略过某个还在咳烟丝的王爷的大脸,面色为难:“范围是这里?”
南落浮终于咳出来了。他从舌尖拿起一根烟丝细看:“不着急。现在离天黑还有三四个时辰呢。太阳落山前找不着,月亮出来后我让属下打着火把给你照明,帮着你找。找到后,也不用你这双书写文章的手挖出来,你只需要告诉他们定位就行了。”
“王爷,下官需禀明一事。我的术式范围只有五十米。”
“所以?”
“如果您要找的人埋在地底五十米以下……”
“那就是他命中该死。那也就算了。”南落浮痛快答道。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找完后记得写书啊。今天开始,就是改变历史的第一天。”
面对如此狂妄自信的话,辛须尝无话可说。作作揖后,就准备和其他人开始,一点点地移动搜寻过去。
他开始动用灵力探测时,能感受到范围内全部有生命物的波动。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那株被口水和烟草丝压倒的小草。
南落浮站在一边,双手抱胸,肩上披着下属怕他春寒而盖上的外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动灵力。
末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加上一句:“记得写上,二十五代海平候,率领陛下直属的驯妖人部门,雷厉风行,不拘一格用人才,还不为一己亲情扰家国大局。”
辛须尝闭上眼,感受了一下,确定后,面无表情地转头、作揖、谢罪道:
“王爷。您的亲情就在您脚下四十五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