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再看二人的神色,他即刻改了口,“苏大人是里京最好的说客,我便不在大人面前摆弄说客那一套了,但大人和夫人应当权衡利弊,做出最好的选择。”
须叶略作思索之后,向他道:“惠大人,事发突然,你可否予一个我们商量的机会?”
惠阻答了句“这是自然”,便起身回避。
他走之后,须叶沉声问向清见,“你始终一言不发,是否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桌案上残香燃尽,灰烬散落,正如清见的心绪难解。
须叶不知他将去向犀疆谈和,暮夜便要出发。清见有一个打算,他选择对去犀疆一事避之不谈,只道:“须叶,思齐不应是一件用来谈判的物什。”
“什么意思?”
他沉默。
在长久的沉默中,须叶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抬起眼帘来,仔仔细细地将他审视了一遍。
她的目光寸寸锋利如同刀子,“你可知这个选择,会让她恨我们一辈子?”
清见无言,须叶质问道:“苏清见,你一向以里京第一说客自居,如今却连半分都不肯为思齐争取么?”
“不是不争取,而是我实在不愿她晓事之后,以为我们将她当作谈判的人质。”
“……”
惠阻远远听得二人在房内争吵,只得在檐下暂避。而思齐就在画堂中玩耍,用竹笔作画,对外界纷扰毫不介怀。
长久的争论之后,二人终于一齐出来,看样子已然达成了一致。
“问绝呢?”须叶的声音冷若冰霜,“死了没?”
既问及此,想来是她先妥协了。惠阻稍松了一口气,向他们道:“请放心,王上执掌朝政不久,便已经下令将他赐死。”
“待她睡着。”清见望向画堂,“待她睡着了再走。切记不要动静太大,若是她醒着,必会哭起来。”
他说着,开始一件一件交代思齐的事。
“请大人、夫人放宽心,这些在下都记下了。”惠阻收起纸笔,回应二人道,“等到了楼象,亦会仔细交代给负责照顾小主子的人。”
此刻,画堂中的思齐玩累了,打了个呵欠。
清见忽而想起自己上次病愈之后,思齐赖在他怀中不肯走,说:“爹爹,姑姑说你病了,你为什么会生病?”
“因为我吃坏了东西,便生病了。”清见打算以此教育她一番,“所以思齐,你要少吃些糖糕。”
然而她很不开心地低下了头去,小手捏着他的衣襟说:“爹爹,你以后不要再吃坏东西,好不好?我不想你生病,我很想你,我想你的时候,每天都想哭,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你以后不要再生病了,好不好?”
一言毕,听得清见语噎喉中,老泪纵横。
她的爱自私、无情、狡诈、任性,且有恃无恐、不畏权贵,但这世上除了她无人会这样爱他俩。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纯粹地爱过他们,即便是彼此,恐怕也做不到。
“娘亲,我要听故事!”
现下已经到了平日入睡的时间,但思齐仿佛知道了什么,缠着须叶,愣是不肯入睡。
多年以来,哄睡思齐一直是个大难题。她爱听山海经,但此时的须叶已然无心去寻经书,只抱起她来,低声讲了一个刚刚编成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她来到这个世上以后,有很多人都爱她。
阿爹爱她,阿娘也爱她。阿爹摘下春日的柳条为她做头冠,阿娘留下秋日的桂花为她做糖糕。
小兔子很小,每天都要阿爹阿娘抱着她才肯出门。有一天,爹爹和娘亲告诉它:小兔子长大了,就不能老是让爹爹娘亲抱着了。
小兔子很难过,问:是不是爹爹和娘亲不喜欢小兔子了呢?
思齐,你说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思齐兴奋起来,激动地说,“爹爹和娘亲都爱小兔子!”
“是啊,爹爹和娘亲最喜欢小兔子了。如果真的可以天天抱着它出门,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小兔子会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比爹爹娘亲都还高了,该怎么抱着它呢?”
——“我知道了!爹爹和娘亲也可以长得更——高!”
惠阻抱起熟睡中的思齐,小心翼翼地踏上马车,与清见和须叶拜别。
“可是爹爹和娘亲不能再长高了,他们可以远远地看着小兔子长高……不过呢,他们还是最最喜欢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兔子,即便是不能再把她抱在怀里,还是会很爱小兔子,很想念小兔子。”
——“那小兔子知道吗?”
小兔子知道,但她不会记得的。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马车即将离开,桃树上的雨滴如同泪水一般,随风旋落浸湿了二人的衣襟。
她会忘记的。
她才三岁,记忆还没有那么好,以后也会慢慢淡忘这一切。淡忘庭院里那棵总是落下虫子、让她害怕的桃树,淡忘抱着她从这头走到那头的爹爹和娘亲。
须叶反复想着,心痛如绞。
亦是同时,前行的马车内忽而传来思齐的一声惊啼,如从前每次离别一般,她几乎哭破了嗓子,便还是那两个称呼,她喊了千千万万遍的称呼,爹爹,娘亲。
为什么?
为什么要犯同样的错?
为什么要让思齐与幼年时的自己一样,惶恐不安,徘徊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之间茫然无措,遭遇至亲至爱的人的抛弃?
想到这,须叶再顾不得其他,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