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过了一会子,一个从我后面来的头发像干柴似的女人站在了我前面。
有人说,“早饭还没吃,刷了一上午墙。”是啊,快到冬天了,从前年第二批建了抗震房开始,人们就忙着给自己新家装修、置办家具。
昨个儿中午大舅开着大车从旧家具堆里拉了一车回来,有一套说是十年没用的沙发,落满了灰。妈将沙发套、沙发单都扯下来,开着洗衣机洗了一下午。还有几个旧桌子,一个拆成十来块板子的旧床,以及一盒螺丝钉。大舅说,“小姨夫会修床,等他来了就将这床给拼起来,不懂的还是不随便修,别给整坏了。”
姥姥姥爷忙了一中午没睡,顶着大太阳将家具都搬进屋里。虽则有大太阳,阳光强烈,晒得人睁不开眼。但北边有阴云过来,这会子不抓紧收拾,怕下午或晚上下场雨都给淋坏了。
该到我登记个人信息了。登记的人远远的都认得我,叫得出我的小名,也记得我的大名。我走近了认真了看,圆圆的脸上戴着口罩,眼角有皱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是北疆农村人的模样,沁城人的模样,可我确不认得他们。除了姥姥姥爷,这里的人,除却记得住我儿时玩伴的父母的姓,其他的便都分辨不清了;除了姥姥姥爷的模样,其他的便都分辨不清了。但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亲切,是家乡话,我再熟悉不过的家乡话。
也没有玩手机了,大家伙尽在讨论些农事。
排了这一会子队,现在到我刷电子健康卡了。
十点半,来收制种苞米了,就是长了穗儿的苞米,抽穗的季节这穗儿没抽就留着。相比起其他的苞米,长得杆粗叶茂,结得果实个头大,制种苞米看起来瘦小得多,杆叶也偏黄绿色。制种苞米的杆只有抽了穗的苞米杆的一半粗。妈说制种苞米是公苞米,负责传花粉,能结出美味的苞米果实的是母苞米。这倒是通俗易懂。
刚入苞米田,苞米只到我半腰,放眼望去是波状的绿,一望无际。
再走远些,苞米已和我个头一般高,蓝天占得多数,白日如一颗巨大的钻石,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半碗天上。
十二点,我从苞米地里钻了出来。休息一会儿。
妈和姥爷还在地里割苞米杆,风越吹越大越吹越大,人到这世上,总是会受些苦的。
我坐在大榆树下乘凉。风越吹越大,耳边尽是呼呼声。大榆树的影子左摇右晃,像一艘大船,在风里浪里海里晃,大榆树斑驳的影儿啊,是那斑驳的海浪。
姥姥摘来了一大包的辣椒、西红柿、豆角,正往距我十米处的小三轮车上放。经过地埂时我还在想这一堆苞米如何拿过去?于是隔了老远喊姥姥过来时顺便拿上袋子,姥姥没听懂。她飞快走过来,将地埂上的苞米抱了两怀,抱到了车兜兜里。姥姥给我一颗熟透了的裂开了口子的西红柿,酸酸甜甜。风还是不住地吹,似要将人吹走,但是白蝴蝶还在一堆废弃的石头上盘旋,飞啊飞。为何蝴蝶都偏吹不走,因为她顺着风生活着……
想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我在乡里闲了两个月,除了恋爱和打听故事,没有做些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反倒是觉得生命越来越无聊,人越来越单一了。从不知道大学生活可以安排得多么满当,从不知道这地球上还有一个气候如此舒适,四季有花盛开的地方。大学生活是丰富的,大学生活是理想主义的,大学时期的我活得像梦里的公主,我所有想做的事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实现了,这方式或者宏大的难以相信,或者微小的难以发现,哪怕我一直是个胆小鬼。大学里我真正拥有了自由,精神上的无限自由。父辈们几乎一辈子都没想过出这个小山村,而我,毕业后尽想着每年都能够去旅游。
人总是在到达了一定层次拥有了一些或真或假的责任、权利、报酬之后就会患得患失,就会想着一切的方法拥有的更多,哪怕把别人的那一份一起据为己有,还是要拼了一切力气向着不可控的方向走。
甘于清贫,生活再次回到了原点,回归了简单朴实。“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急切地在乎得失,不为了名利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夺,不去想所有的一切。就在这戈壁滩上的大风里吹啊吹,我心无怨……
六年后的这一天,似乎是离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最近的一天。我想写一本书,我脑海里已有了规划。土地还是干涸,东风还是在刮,庄稼还是一年一收,西红柿还是酸甜的,牛羊还是悠闲的。仿佛什么都发生了变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故事是从秋天开始的,我又何必按着春夏秋冬的顺序定要将春放在第一章呢?
风不住地刮,刮得人心里孤独。
没有什么比生活在北疆的农村更孤独了。孤零零的一座村庄,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姥姥吃了午饭便拉着妈和姥爷去了地里,说要铲曲曲菜,要割苞米杆,要摘菜,明天回的时候让妈都带上,抓紧时间得不得了。
至此我才觉得,众生都苦。有人劳碌了一辈子依旧在劳碌,因为不晓得外边的世界,也没什么对比,所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劳碌啊劳碌,直到什么干不动为止……
忙着,不失为一件好事。
远山一片殷红,今天是万里无云的一天。
到了夜晚星星出来后,就没有一丝风了。
风停了,就好像白天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漫天的星星啊,抬头所及之处,漫天的星星啊,周身所及之处。这时候才是离宇宙最近的时候。宇宙,星星的光都蕴藏在黑暗里呢。
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也不想什么要紧的事。一切都陷入平静里、虚空里,除了近处隐隐约约的蝉鸣和远处似有若无的狗吠。
天上有云,星星住在云里;地上有树,树伫立在星空里;星空下有人,人坐在小院里;小院里有光,光映衬着银白的电线,电线融在这夜色里。
“天阶夜色凉如水”,古人早也把秋夜之感言语得很美了。
时间过得慢了,心中便也宁静了,世俗的热闹成就的纷扰,便都从我的生活里淡去了……
宁静啊宁静,我爱的宁静。
静的夜,黑的夜,无风的夜。2021.09.06